裴寂那高高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冻住的面具。
他大概还没完全从那汹涌的情绪里抽离,脸上肌肉甚至还在无意识地抽动。
隔壁那声响动,对他而言,与其说是惊吓,不如说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混合物——寒意刺骨,又砸得人生疼。
洛昭寒的脸色由白转青,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王爷的暴怒吼声惊得心脏漏跳了几拍。
她迅速看了一眼门外方向,眼神里全是戒备和惊疑——糟了!她们刚才争吵的声音,会不会也透过去了?这里离那煞星太近了!
就在这要命的当口,更雪上加霜的来了!
雅间的门并没有关严实,留着一道缝透气。
就是这道缝!外面楼道里脚步声又急又乱地由远及近,伴随着那清亮急切又不失礼数的声音:“小姐请这边!留神脚下!”
裴寂和洛昭寒几乎是同时反应了过来。
穆明姝她们要出来了!
裴寂眼中闪过一丝绝不能让她们看见自己狼狈样子的狠厉,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如沸油般翻滚的情绪。
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闪电般收回,几乎在洛昭寒还没完全意识到怎么回事的时候,他那大手,猛地扣住了她的腰,另一手则飞快地捂住了她差点惊呼出声的嘴巴。
“唔!”洛昭寒的后半句惊叫被死死堵了回去。
眼前光影急速旋转。
裴寂动作快得超出常理,根本不容她有任何反应。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带着她天旋地转,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的博古架上,震得架子上两个不太稳的青瓷小摆件一阵乱颤,发出叮当的细碎脆响,好在没摔下来。
两个人紧紧挤贴在这狭小的阴影里。
洛昭寒心里又气又急,还有刚才旧事被戳破的痛楚,此刻尽数化为怒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屈起膝盖,准备给这混蛋致命一击!
可膝盖刚抬起来一丁点,裴寂贴着她耳边,带着一种强压下的警告就灌了进来:
“别动!敢踹我你试试!”
他一边警告,一边把她所有可能的攻击角度都封死了。
与此同时,门外楼道里。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汀兰那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提醒:“小姐,徐小姐,从这边楼梯下去正门更好走些。楼梯刚洒扫过,小心滑。”
“嗯。”穆明姝那带着点清冷疏离味道的声音淡淡应了一声。
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在门口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往雅间里瞄了一眼,但因为裴寂把洛昭寒压在最里侧的角落,门外路过的人只看到个空荡荡的桌子。
脚步声没有停留,很快,一行人蹬蹬蹬下了楼。
听着那脚步声远去,裴寂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硬弓终于松了弦。
他几乎是脱力般地向后踉跄了一小步,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
刚才强行镇压情绪和身体爆发出的力气耗去了大半心神,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洛昭寒终于从他禁锢的铁桶里挣脱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抬手狠狠抹了一把刚才被他捂过的嘴,好像上面沾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脸上涨得通红,是被气的也是刚刚过分贴近憋的。
她那双杏眼圆睁,简直要喷出火来烧死眼前这混蛋,抬手就想一个耳光扇过去!
“裴寂你个混账王八蛋——”她压着嗓子,声音从牙缝里磨出来。
可手掌才挥到半路,又被裴寂截住了手腕。这次他没用刚才拽她那样的蛮力,只是格挡了一下。
“洛昭寒!”他喘着粗气,声音依旧有些发哑,但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她。“听着!以前的事,是我裴寂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我认!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
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收得很紧,让她甩不开:“但刚才那些话,有一句算一句,是我混账!但现在,我只说一句!”
顿了顿,眼神凶狠地扫向门外楼道,如同在盯着无形的敌人。
“今日这局,”一字一句,咬字极重,“穆家那个丫头被卷进来,只是开始!这桃源饭庄门口,就是一个斗兽场!今天卫家顾家、三皇子,甚至那位楼上的广陵王……”
他瞥了一眼隔壁方向,压低声音,“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们眼里只有权势和你死我活!连我这种隔岸看戏的烂人,今天都差点成了戏台上的丑角!你再觉得我裴寂是滩烂泥都行!”
他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几乎是逼着洛昭寒和他对视:“但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从此刻起!你,洛昭寒,我裴寂再混账再无能,就算用我这条烂命去填,也绝不会再让你被当成棋子丢进这种局里当别人嘴里的点心!”
窗外,刚才还亮堂的天光不知何时已被涌来的厚云吞没大半,灰蒙蒙一片。隐隐有低沉的风声掠过檐角,带着潮湿泥土的腥气。
一场暴雨,似乎已在酝酿之中。
裴寂胸膛起伏,狠话说完,整个人就像绷紧后被斩断的弦,连扶着墙的手都有些不稳。
洛昭寒那一巴掌终究是没扇下去。
他刚才那番话,像一把生锈的凿子,狠狠在洛昭寒心上撬开了一道口子。
一股脑塞了进来。硌得她生疼,却又沉甸甸的,压得她一时失语,连怒火都被挤得没了立足之地。
她看着他靠在墙上喘气,像条被丢上岸的鱼。
楼下那帮小姐们或惊或怯的议论声,透过窗户缝隙飘上来,嗡嗡嗡的,像是隔夜的馊饭馊菜引来的苍蝇叫唤,听得人心里更烦更燥。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微的“喀嚓”声传来。像是什么硬物被踩裂了。
声音来自隔壁临波阁门口的方向!
几乎是同时,洛昭寒那因为怒气和混乱而有些恍惚的视线,猛地聚焦在门缝下的地板上。
一双脚!
一双沾着泥点的男人的脚!
这绝对不是先前给隔壁送菜添水的任何一个饭庄伙计的打扮,更不该出现在他们这种雅间门口的角落里。
这双脚的主人显然也没料到会踩到东西发出声音,动作猛地一滞。只顿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像是蛰伏在阴影里的猎食者被惊扰后的反应,那双脚就极其敏捷地向后一缩,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缝视野里。
洛昭寒瞳孔骤然一缩!来不及多想,完全是骨子里带来的本能反应!
“快蹲下!”她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煞气!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在裴寂还没完全明白那声“喀嚓”意味什么的时候,洛昭寒已经如同扑食的猎豹,整个人向前猛地一扑。
“砰!”
她狠狠撞在裴寂胸口!
巨大的惯性带着两个人一起砸向裴寂背后坚硬的墙壁。
撞击的闷响和木器倒地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你干什么……”裴寂被撞得眼冒金星,后半句质问卡在喉咙里。
“咻——咻咻——!”
三支闪着淬蓝幽光的袖箭,带着刺破空气的厉啸,闪电般穿透隔壁临波阁那扇轻薄的格子门纸。
噗!噗!噗!三声闷响!钉进了对面墙壁的实木柱子里!入木三分!
箭尾的翎羽还在剧烈地颤动,幽蓝色的箭头在昏暗光线里闪烁着致命的光泽。
如果洛昭寒反应慢了哪怕半瞬,如果他们还在原地站着,或者蹲下得不够利索,裴寂的胸口、脖颈,或者洛昭寒的后背,此刻已经被这淬毒的玩意儿洞穿,横尸当场!
冷汗,一瞬间浸透了裴寂单薄的中衣。
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关磕碰的细微咯咯声!
洛昭寒警惕的目光如同利刃,死死锁住那扇被钉出三个洞的临波阁门板,耳朵捕捉着外面楼道上任何一点异常。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么一两息。
“有刺客!王爷小心!”隔壁临波阁里,爆发出凌昭阳撕心裂肺的尖叫!
紧接着是侍卫沉重的脚步声、拔刀的呛啷声、桌椅被激烈撞翻的轰响!巨大的混乱瞬间爆发。
他们这听松阁外,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只有楼下骤然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骚乱。
裴寂的心脏还在疯狂擂动,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费力地转动僵硬的眼珠,看向那个死死按住他脑袋将他护在身下的女人。
洛昭寒的眼睛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
裴寂被这眼神定住了,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
洛昭寒没理他。她的耳朵捕捉着隔壁惊心动魄的打斗声,又凝神听着听松阁门外楼道里的动静——除了隔壁的混乱,再无一丝别的异响。
那个放冷箭的杀手,似乎一击不成,已经遁走。
“呼……”她紧绷的肩背,终于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丝丝的力道。
窗外的天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泼了墨。
第一滴冰冷的雨水,沉重地砸在窗棂上,发出清脆而压抑的一声响。
紧接着,雨声骤疾,像是无数细密的鞭子抽打着屋瓦窗纸。
暴雨终于滂沱而下。
门外混乱依旧。
窗外的风声雨声急促如鼓点。狭小的角落里,两人身体的每一寸紧绷都清晰可感。
裴寂缓缓抬起那只被洛昭寒撞得发麻的手臂,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艰难地移动着手臂,然后,轻轻地反握住了洛昭寒撑在他身侧的手。
洛昭寒浑身一僵,正要甩开这登徒子得寸进尺的爪子。
裴寂却握得更紧了,那双刚刚被恐惧洗刷过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算计没有权衡没有恼怒,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
“别动……”他开口,嗓子干哑得像是砂纸在磨铁,“要杀要剐随你。让我拉着,就现在。”
那只死死捂住洛昭寒嘴巴的手终于拿开了。
裴寂的手掌带着汗,又湿又冷,糊在她脸上像个冰坨子。
空气猛地涌进肺里,洛昭寒急促地呛咳起来,脸上刚才被气出来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吓人的青白。
她咳得肺管子都扯着疼,眼泪差点飙出来,可眼神却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狠狠剜着眼前这罪魁祸首。
“咳咳…裴寂…王、八、蛋!咳咳咳!”她一边喘一边骂,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切齿的恨意和一种惊魂未定的后怕。
差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就真去见阎王了!
裴寂靠在墙上,被洛昭寒撞的那一下实打实,背脊骨生疼,胸口也闷得喘不上气。
脸上汗水混着刚才被恐惧逼出来的泪水,狼狈得不像样子。
他刚才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惧,随着隔壁混乱的加剧,又一次死灰复燃,缠上了心脏,勒得他眼前发黑。
嘴唇哆嗦了几下,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说话!”洛昭寒缓过了那口气,抬脚就狠狠踹在他小腿迎面骨上!咚的一声闷响,力道十足,显然是带了真火。
“装什么死狗!刚才那毒箭是冲谁来的?是不是你在外面欠的风流债把人引来了?!”她脑子转得飞快,把最可能的罪魁祸首扣在了裴寂头上。
这一脚踹得实诚,裴寂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又密了一层。
“放…放屁!”他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反驳,声音带着惊怒交加的颤抖,但总算找回点自己的舌头,“老子洁身自好得很!是冲隔壁!冲广陵王那个煞星去的!”
他喘着粗气,手指用力抠着冰冷的墙面,试图汲取一点真实感,驱散脑子里那三支毒箭幽蓝的冷光。
“你没看见那箭射穿的是临波阁的门吗?是对着凌昭弘去的!”他声音拔高,像是在说服洛昭寒,更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是咱们倒霉,正好在隔壁,凑巧被那箭瞄着了!”
说到最后,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怨念和无处发泄的恐惧——这都叫什么事儿!
洛昭寒听他这么一说,眼神闪了闪。是了,那袖箭射穿的是临波阁的门板!
她当时被扑在身下,但余光瞥见了那幽蓝的箭头没入的是对面柱子!她绷紧的后槽牙咬得咯吱响,不是因为不信裴寂,而是更加确定了,隔壁那位是个十足的瘟神。
他一来,连带着方圆十丈都成了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