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天近来的日子过得格外踏实。天光微亮,他便已到庶务殿,案牍上的文书虽繁杂,却也处理得条理分明。窗外日影缓缓移动,直到日头偏西,他才将最后一本账册合上,带着一身淡淡的墨香匆匆赶回。
推开家门,小丫头便像只乳燕般扑进怀里,软糯的童音喊着“爹爹”。他笑着将女儿抱起,用胡茬轻轻蹭着她的小脸,惹得小丫头咯咯直笑。余下的时光,便是描红、搭积木,或是听女儿奶声奶气地讲着白日里的趣事。他从不觉得厌烦,只一心沉浸在这份简单的快乐里,耐心地陪着她,直到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褪去。
夜深人静,哄睡了怀里的小丫头,付天便独自来到内室的静室。点燃一盏清油灯,他盘膝而坐,缓缓闭上双眼。周遭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唯有呼吸间的吐纳之声。他凝神静气,按照心法口诀运转内力,周身气息随着周天缓缓流转,每一次循环,都让他的心神愈发沉静。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映出他专注的侧脸,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才收功起身,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有掩不住的踏实。
议事厅的烛火在窗棂漏进来的风里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拉得忽长忽短。付霸珉的手指轻轻叩着梨花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给这场决定画上句点。\"杨家那点家底,土地清册、佃户名册,还有庄子上的老弱妇孺,\"他抬眼扫过垂手站在对面的付天,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带两个人去清核,十日之内把交割文书送到我书房。\"
付天的喉结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他原以为吞并杨家是场硬仗,却没想到最后落在自己肩上的竟是这样琐碎的收尾。土地要丈量,人口要造册,那些哭哭啼啼的佃户和刁滑的管事,足够磨掉半层皮。但他终究只是低低应了声\"是\",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佟欣坐在侧面的梨花椅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她没看付天,目光落在跳跃的烛芯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直到付天转身要走,她才轻轻开口:\"西跨院那几间空房腾出来,给新来的佃户住正好。\"声音温温软软,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付霸珉没接话,只是摆了摆手让付天退下,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他眼角的细纹照得清晰了些。
夜凉如水,付天枯坐案前,指尖捻着的卷宗边角已被汗水浸得发皱。烛火摇曳中,那叠标注着“杨家田庄清册”的纸页仿佛活了过来,密密麻麻的朱批小字在他眼前跳跃——东头那片涝洼地去年才淤了河泥,佃户们吵着要减租;西坡的果林里藏着三户杨姓远亲,拿着百年前的地契不肯搬;更不必说那两百多口依附杨家过活的老弱妇孺,账册上写着“可遣散”,真要赶出门去,怕不是要在城门口哭嚎得翻了天。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想起半年前在议事厅里的光景。那时他不过是跟着账房先生核对田亩数字,听着几位长老拍板定案,只觉吞并杨家产业不过是喝杯茶的功夫。谁曾想接手才三日,就被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缠得脱不开身。昨日佃户闹事,今日粮仓储粮生霉,连厨房采买的老仆都敢借着杨家旧主的名头克扣菜钱。
“原以为是块肥肉,谁知竟是块烫手山芋。”付天低声自嘲,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茶沫溅出杯沿,落在“凡人安置”那一页,晕开一小团深色水渍,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看似平坦的路,实则处处是泥沼。窗外忽起一阵风,吹得烛火猛地矮了半截,映得他眼底的焦虑愈发浓重。
夕阳的金辉淌过月亮门,付天刚踏进庭院,就见西角的老槐树下围着两个人影。
扎着双丫髻的付紫珏踮着脚,小手攥着柄比她胳膊还长的木剑,剑穗拖在青石板上扫出细碎声响。\"云叔云叔,再教我那个'穿花'!\"她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鼻尖沁出细密汗珠,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被夕阳染成淡金色。
李云飞半蹲下身,玄色衣襟沾着几点尘土。他握着女孩的手腕慢慢上抬,指腹轻轻叩开她攥得发白的指节:\"手腕要松,像拈着片羽毛——对,就这样顺着风势走。\"木剑在他引导下划出半道柔和的弧线,惊飞了枝头栖息的麻雀。
付紫珏突然抽回手,学着记忆里的招式斜劈下去,木剑却\"哐当\"砸在石桌上,震得供着的青瓷瓶嗡嗡作响。她小嘴一瘪,眼圈泛红,却倔强地抿住唇又去捡剑。
李云飞无奈地笑着摇头,伸手替她理好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小祖宗,这招得等你长到槐树一半高才能学。\"
付天倚在门框上看得有趣。这小丫头上个月还抱着布偶不肯撒手,怎么突然迷上了舞刀弄枪?他轻咳两声,看着侄女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过头,木剑\"当啷\"落地,露出两颗小虎牙:\"小叔!\"
李云飞直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你可算回来了,紫珏从辰时缠到酉时,非要学'能飞起来的剑法'。\"
付紫珏却像没听见,举着沾了泥土的剑扑过来,奶声奶气地嚷嚷:\"小叔你看!云叔说我再练三年就能像燕子一样飞!\"夕阳落在她沾着泥点的小脸上,映得那双杏眼亮晶晶的,倒真有几分雏鹰振翅的认真模样。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竹帘的斑驳影子。浅浅正站在临窗的梨木桌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摆弄着一套青釉茶盏。付天不在府中,里里外外的琐事便都压在了她肩上,可她面上瞧不出半分忙乱,依旧是那副温婉沉静的模样。
她先将一碟亲手做的桂花糕和松子酥码进描金漆盒,这是紫珏妹妹最爱这口清甜,前儿特意多做了些。又想起李云飞先生是北方人,许是更爱咸口,便又添了一碟椒盐杏仁。茶是现成的雨前龙井,用温水洗过茶器,浅浅拎起竹制茶则,小心地从锡罐中舀出茶叶,倾入小巧的白瓷盖碗。沸水高冲,碧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一股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提着银壶,将第一遍茶汤倒掉,再注沸水,盖上盖子焖片刻。厨房里传来轻微的水声,是小丫鬟在清洗方才用过的石磨。浅浅将泡好的茶汤注入茶海,再分装到两只茶盏中,动作娴熟而轻柔。
最后,她将茶盏连同茶点一并放进食盒,又仔细地盖好盖子。窗外的石榴树影随风晃动,映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添了几分柔和的光晕。浅浅拎起食盒,脚步轻快地往二进院走去,那里,付紫珏和李云飞应该还在外面练剑呢。
静室的窗棂漏进几缕月华,浅浅指尖凝结出淡青色气旋,绕着冰魄盏缓缓流转。三年深居简出,她发髻间的玉簪已能自行引动四方灵气,每当子夜修炼时,整座府邸便笼罩在若有若无的莹光里。案上摊开的舆图上,朱砂笔在河西三州的要道圈画,北境急报昨夜递到案头时,她只用半盏茶功夫便勘破了蛮族骑兵的佯攻之计。
\"断其粮道,围而不歼\"八字批语旁,还粘着几片风干的苜蓿叶——那是她去年微服巡察时自戈壁带回的标本。付天每次深夜来访,总能在窗棂上看到那盏不灭的冰魄灯,灯影里女子执笔的侧影比三年前更添了几分沉静,那些起初被朝臣质疑\"闺阁之见\"的方略,最终化作了戍边将士手中的坚盾与利刃。此刻她正对着铜镜调试新制的银甲护心镜——镜面映出的不仅是女子清绝的面容,还有万里河山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