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陈设颇为讲究,并未设主位,而是沿中轴线左右分设两排紫檀木座椅,格局清晰,暗含分庭抗礼之意。为凌川与方既白预留的位置,便在这左侧,乃主席与次席。
方既白脚步微顿,目光在主席与次席间逡巡,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掠过眼底。
这看似寻常的座次,实则是身份与态度的微妙体现。
凌川却无半分迟疑,他仿佛早已洞悉其中关窍,身形微动,已抢在方既白之前,坦然自若地坐入了次席之位。
方既白见状,心中暗叹,只得收敛心神,在主席落座。两人座次既定,主客之分、尊卑之序,便在无声中悄然流转。
苍蝇、沈珏与聂星寒三人,如磐石般立于凌川与方既白身后。
三人腰背挺直如松,神色冷峻肃杀,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堂内众人,凛然的气势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护卫着身前的凌川与方既白,更将这正堂内的对峙之意,无声地推向了顶点。
落座之后,立马有下人上茶。
凌川扫视了一圈,发现李家核心成员的身后,还站着几名手持刀剑,气势凌厉的高手,昨日跟随李朱炙到蕲春县衙的那名三角眼男子也赫然在列,显然,他们皆是李家重金请来的供奉。
而聂星寒的目光则是看向了两侧屏风之后,尽管有屏风遮挡,但他却能感受到后方细微的呼吸声,很显然,屏风之后藏了人。
凌川端起青瓷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釉面,浅浅啜了一口。茶香氤氲间,他抬眸,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李青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李家主,东西,可备妥了?”
话音方落,厅堂内仿佛骤然被抽干了空气。李家众人脸上的客套笑意瞬间凝固,空气凝滞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谁也没料到,这位年轻的将军竟连半分寒暄也无,甫一落座便单刀直入,直刺要害!
李青渊喉结滚动,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悸,挤出一丝干涩的笑容:“凌将军此言……恕草民愚钝,不知所指何物?”
凌川缓缓放下茶盏,那一声轻微的磕碰,在死寂的厅堂里却显得格外刺耳。他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昨日,本将命李三爷带话于你,着李家备妥所有从云州百姓手中取得之物。怎么?李三爷……未曾把话带到?”他刻意咬重了那个‘取’字,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此言一出,李家众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李青渊更是眼皮猛跳。
凌川这般毫不掩饰、连开场白都懒得敷衍的姿态,彻底打乱了李青渊的盘算。
按世家大族间心照不宣的‘规矩’,本该是言语机锋你来我往,层层试探,再图徐徐图之。这般直白、粗暴、近乎撕破脸的质问,无异于当众一记耳光!
李青渊面皮抽搐,强压着翻腾的怒火,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凌将军!我李家百年基业,皆是祖辈筚路蓝缕、一厘一毫积攒所得!何来抢掠之说?将军此言,未免太过诛心!”
“积攒?”凌川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李青渊钉在原地,“你口中的‘积攒’,是威逼利诱,用三瓜两枣强买良田祖宅?还是仗着拳脚棍棒,强买强卖,甚至……巧取豪夺,杀人越货?”
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寒冰碎裂:
“看看你这雕梁画栋、朱门酒肉的偌大基业!其下垫着的,是多少百姓无地可耕、流离失所的尸骨?是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鸣?又有多少条人命,血染黄土,只为成就你李家富贵?”凌川的目光如刀,刺向李青渊,“李家主,这其中桩桩件件,血淋淋的账目,你……当真不知?”
李青渊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猛地吸了口气,试图维持最后的风度,声音却因极致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而微微变调:
“凌将军!你所说种种,不过捕风捉影、凭空臆测!我李家扎根云州百年,虽不敢自诩万家生佛,却也素来安分守己,民间间自有公论!我李家与将军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将军为何定要将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强加于我李家头上?”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声质问,声音陡然拔高,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暴露出气色厉内荏的内心。
此刻的李青渊与之前那个满脸堆笑、殷勤引路的家主判若两人。凌川却依旧端坐如山,神色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目光如冷电般锁定他。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这些是子虚乌有……”凌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落,“那本将就与你说一件你板上钉钉,你无从狡辩之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整个厅堂:
“昨日!你李家嫡子李云洲,亲率府中家丁,于光天化日之下假扮蕲春县衙役,意图刺杀本将军!”凌川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此等行刺朝廷命官、形同谋逆的重罪,你说本将若是据实上报廷尉府……你李家这上下几百颗人头,够不够砍呐?”
此言如晴天霹雳,厅堂内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李青渊脸上血色尽褪,但随即,那惨白的脸上竟诡异地浮起一抹扭曲的冷笑,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呵……原来如此!凌将军绕了这偌大一个圈子,煞费苦心,竟是为了一桩……私怨?”他刻意咬重‘私怨’二字,试图将性质偷换。
凌川置若罔闻,只是微微眯起双眼,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只徒劳挣扎的猎物,静待其变。
李青渊深吸一口气,神态也逐渐沉稳,再次恢复了那个老练的李家家主。
“此事……我已略有耳闻,其中或有误会!”他刻意放缓语速,目光紧紧攫住凌川,“为表歉意,也为将军压惊,我李家愿奉上军粮十万石!另加纹银五万两!权作……劳军之资。”
他顿了顿,观察着凌川的神色,一字一句地抛出诱饵:“不知将军意下如何?此事……可否就此揭过?”
他心中笃信,这世间无物不可易,唯金银可通神!十万石粮秣,五万两雪花银,足以堆成一座小山!这是足以令任何边将都怦然心动、难以抗拒的泼天财富!他不信凌川能心如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