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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秋,我随地质研究所的勘探队,深入晋西北的荒莽群山。此次的目标,是地方志中语焉不详、却屡屡被山民以恐惧口吻提及的一处明代锦衣卫镇抚司遗址——黑云堡。带队的是头发花白的孙教授,队伍里除了我和助手小陈,还有四个当地雇来的脚夫。山势险恶,越往里走,人烟越是绝迹,只余下参天古木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连鸟兽的鸣叫都稀少得可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泥土和烂树叶混合的怪味。
跋涉了整整五日,第五日黄昏,当最后一片遮天蔽日的原始林被甩在身后,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废墟,陡然撞入我们疲惫的视野。
没有想象中的巍峨城墙或高耸箭楼。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断壁残垣的焦黑色。巨大的条石或被掀翻在地,或半埋于深厚的腐殖土中,爬满了墨绿的苔藓和深紫色的地衣。无数粗壮扭曲的藤蔓如同巨蟒的尸骸,死死缠绕着尚未完全倒塌的石柱、残破的拱券门洞。整个废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揉碎,又随意抛弃在这人迹罕至的山坳里,任凭岁月和湿气将其侵染得阴森可怖。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吝啬地洒下几缕昏黄的光柱,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那些嶙峋怪石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长长地拖在地上,张牙舞爪。
“就是这里了。”孙教授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推了推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这片死域,带着学者特有的探究,却也掩不住一丝本能的凝重,“史料记载,天启年间,此地镇抚使获罪,诏狱上下尽数诛连,随后一场莫名大火,将这黑云堡烧成了白地……看这模样,传闻非虚。”他顿了顿,指着废墟中心区域,“那处石台,形制最高,应是原镇抚司衙署核心所在。我们就在那里扎营,明日开始清理探查。”
营帐就支在孙教授所指的石台边缘。石台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虽经大火和岁月侵蚀,仍显露出几分往日的规整。清理掉厚厚的落叶和滑腻的苔藓,石板上纵横交错的深深车辙印和不知名的暗褐色污渍便显露出来,无声地诉说着昔日此地车马喧嚣、却又充满不祥的过往。石台中心,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豁口格外刺眼——那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口石沿崩裂,黑洞洞的井口对着渐渐沉落的暮色,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无声地散发着寒意。几块碎裂的石碑散落在井口周围。
就在石台靠近古井的西北角,一株奇异的古树牢牢地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它孤零零地矗立着,树干粗壮得需三人合抱,树皮却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黑色,龟裂得如同干涸千年的河床。树冠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几根虬曲如鬼爪的枯枝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真正令人脊背发凉的是它的颜色——并非寻常枯木的焦黄或灰白,而是一种近乎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褐色!仿佛整株树的内里,都在缓慢地渗出粘稠的血浆。
“教授,您看这树……”小陈的声音带着颤音,他蹲在树根处,指着地面,“它的根……好像缠着什么东西!”
我们围拢过去。只见那粗壮虬结的树根如同巨蟒的绞索,深深勒进地面,而在那盘根错节的缝隙里,赫然露出一角青黑色的石碑!石碑显然被树根包裹了不知多少年月,大部分仍深埋土中,露出的部分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快!清理出来!”孙教授眼中放出光,考古学者的兴奋暂时压过了环境带来的不适。
我们小心翼翼地用毛刷和小铲清理着树根缝隙里的泥土。那树根触手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湿滑的黏腻感,仿佛摸着冰冷的铁器。随着泥土剥落,石碑上阴刻的字迹逐渐清晰。碑文以小楷书写,字迹冷硬如刀凿斧刻,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
>“天启五年,乙丑,孟冬。妖人张逆,率邪教妖众百余,惑乱乡里,图谋不轨,罪证昭彰。奉上谕,着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此獠凶顽,口出狂悖,诅咒朝廷,怨毒之气冲天。恐其尸骸作祟,遗祸地方,特集其党羽一百一十三口,生瘗于此井之下,上覆镇魂石,永镇妖氛!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骆天雄勒石为记。”
“生瘗……活埋……”小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喃喃念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远离了那口深井。
我的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碑文冰冷的字句像一把把冰锥,刺入脑海,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绝望的嘶喊,无数双手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井壁……一百一十三条人命,被活生生地投进这狭窄的深坑,盖上石板,活埋!难怪此地怨气如此深重!
就在这时,我握着毛刷的手无意中碰触到一根裸露在外的细小红褐色树根。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像是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我下意识地缩回手,定睛一看,那树根被我碰触的地方,竟缓缓渗出了一小滴极其粘稠的、如同新鲜血液般的猩红汁液!那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散发出一股极其淡薄、却又无比清晰的甜腥气!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抬头看向这株暗红色的怪树——血柏!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
“怎么了?”孙教授注意到我的异样。
“这树……它的汁液……”我指着那滴缓缓滚落、渗入泥土的猩红,声音有些发干。
孙教授凑近仔细看了看,眉头紧锁,又用镊子小心地沾取了一点,放在鼻端嗅了嗅,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古怪……从未见过如此异树!汁液色如凝血,气味……也透着邪性!此地不宜久留,清理完这块碑,做好拓片,我们尽快……”他话未说完,一声沉闷的惊雷突然在头顶炸响!
“轰隆——!”
方才还只是铅灰色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彻底被浓墨般的乌云吞噬。狂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发出凄厉的呜咽,废墟间残存的枯枝败叶被卷上天空,打着旋儿,如同无数鬼影在狂舞。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冰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将我们淋了个透心凉。
“快!回帐篷!”孙教授当机立断,大声吼道。
我们手忙脚乱地将刚清理出小半的石碑用油布盖好,抓起工具,顶着狂风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不远处的营地帐篷。雨势迅猛得可怕,砸在帐篷帆布上如同擂鼓,天地间一片混沌,只剩下白茫茫的水帘和震耳欲聋的雨声、风声、雷声。
帐篷里点起了唯一一盏防风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将我们几个湿漉漉、惊魂未定的人影投射在晃动的篷布上,显得格外扭曲。外面的风声雨声仿佛无数怨魂在哭嚎嘶吼,不断冲击着薄薄的帆布。
“妈的,这鬼天气!这鬼地方!”一个叫王五的粗壮脚夫烦躁地骂了一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裹紧了身上的破毯子,缩在帐篷角落。另外三个脚夫也挤在一起,脸色都不好看。
小陈靠着支撑帐篷的主杆,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眼睛时不时瞟向帐篷外血柏和古井的方向,充满了恐惧。
孙教授坐在唯一的木箱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借着油灯的光,仔细擦拭着镜片上的水汽,沉默不语。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我坐在帐篷入口附近,背靠着冰冷的帆布,寒意一阵阵袭来。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暴雨声,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碑文冰冷的字句、那滴猩红的树汁、还有井口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一百一十三条怨魂,就在我们脚下……那株吸饱了人血怨气的血柏,就在几步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风声依旧凄厉。帐篷里除了雨打篷布的声音,就是几个脚夫粗重的呼吸和偶尔的咳嗽声。疲惫和寒冷让我眼皮沉重,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嘶嘶”声,穿透了风雨的喧嚣,钻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像是有什么湿滑的东西在帆布上缓慢地摩擦、爬行……
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睡意全无!心脏狂跳起来。
煤油灯的火苗依旧在不安地跳动,帐篷里光线昏暗。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没错!那“嘶嘶”声并非错觉!它就在帐篷外面!而且不止一处!仿佛有无数条冰冷的蛇,正贴着帐篷的帆布表面,缓缓地、耐心地游弋着,寻找着可以侵入的缝隙!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帆布——
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我看到就在我肩膀旁边的帐篷帆布上,一个极其微小的破洞处,一根比头发丝略粗、通体呈现暗红褐色、顶端尖锐如同针尖的……树根须子!正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从那个破洞中钻了进来!
它像一条拥有生命的、嗜血的线虫,目标明确,方向……赫然是蜷缩在我旁边不远、靠着主杆似乎已经睡着的小陈的脖颈!
“小陈!!”我头皮瞬间炸开,失声尖叫,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猛地扑过去,想要推开他!
然而,晚了!
就在我扑出的刹那,那根暗红树根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猛地加速!快如闪电!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利物刺入皮肉的闷响!
小陈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猛地睁开眼,眼球瞬间因为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而暴突出来!嘴巴徒劳地张大,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抓向自己的脖子,指尖触碰到的,是那根深深刺入他颈侧动脉的、暗红色的树根!
“啊——!!”王五和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发出惊恐的尖叫,连滚爬爬地想要远离小陈和那根恐怖的树根!
“救命……救……”小陈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更恐怖的是,那根刺入他脖颈的树根,如同活物的口器,竟然开始有节奏地搏动起来!仿佛在贪婪地吮吸着!而小陈颈部的皮肤下,清晰地鼓起了一条快速蠕动的、暗红色的凸起,一直延伸到他的锁骨下方,仿佛有活物在他血管里钻行!
“火!快!用火烧它!”孙教授毕竟是经验丰富,短暂的惊骇后,嘶声大吼起来,自己也抓起旁边一支备用的镁光信号火炬!
对!火!
极度的恐惧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我手忙脚乱地扑向放在帐篷另一角的装备箱,里面有一支备用的、更粗大的镁光火炬!箱子被王五他们慌乱中踢翻在地,东西散落一片。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在杂物堆里摸索着,冰凉的金属触感终于传来!我一把抓起那支沉重的镁光火炬!
“快啊!”孙教授已经拔掉了他手中那支火炬的安全栓,作势就要擦燃!
“闪开!”我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沉重的镁光火炬狠狠砸向那根连接着小陈脖颈和帐篷破洞的、正在贪婪吮吸的暗红树根!
“嚓——!!!”
就在火炬即将砸中树根的瞬间,我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用拇指狠狠擦过火炬侧面的引火磷片!
一道刺目欲目、如同小型太阳般的炽白强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燃声,猛然在狭小的帐篷内炸开!
“啊——!”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瞬间失明,发出痛苦的惨叫。
镁光剧烈燃烧,发出“嘶嘶”的咆哮,瞬间就将那根暗红树根照得纤毫毕现!就在这白炽得足以驱散一切阴影的强光之下,我看到了——
那根树根在火焰中疯狂扭动,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焦糊味弥漫开来!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在火炬爆燃的强光映照下,帐篷帆布上投射出无数条扭曲舞动的、暗红色的影子!密密麻麻,如同无数条来自地狱的血色触手,正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细小的缝隙,疯狂地钻刺、探入!整个帐篷,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由血柏根须织成的死亡之网,从外部死死包裹、向内侵蚀!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借着这短暂而强烈的镁光,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死死钉在了帐篷角落——那里放着我们下午清理出的、覆盖着油布的石碑一角!在炽白光芒的照射下,石碑底部,那原本刻着“骆天雄勒石为记”的位置下方,一行原本被泥土和岁月彻底掩埋、此刻却如同被无形之笔重新勾勒出的、鲜艳欲滴的朱砂小字,清晰地浮现出来:
>“怨气郁结,柏化赤精,汲生人魂可复言冤屈!”
字迹殷红如血,带着一种妖异的灵动感,仿佛刚刚书写而成!
汲生人魂……复言冤屈?!
小陈脖颈处那搏动吮吸的树根……帐篷外那无数扭动的暗影……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这血柏……这石碑……它们是一体的!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是碑文记载的怨气催生了这株邪树,而这邪树,正在执行碑文最后的诅咒——汲取活人的魂魄,只为让那井底被活埋的怨魂……“复言冤屈”!
“嗬……嗬……”小陈的抽气声已经微弱下去,身体停止了抽搐,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已经散开。那根刺入他脖颈的树根,似乎吸饱了,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满足感,从他的皮肉中退了出来,缩回了帐篷的破洞,只留下颈侧一个汩汩冒血的、深不见底的小孔。
镁光火炬的光芒在短暂的爆发后迅速衰减,帐篷内重新陷入昏黄与深沉的黑暗交织的境地。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气息。王五和另外几个脚夫蜷缩在帐篷最远的角落,牙齿咯咯作响,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孙教授握着那支已经熄灭的小火炬,脸色死灰,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死寂。帐篷里只剩下外面依旧呼啸的风雨声,还有我们几个人如同破风箱般粗重而恐惧的喘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响了起来。
不是来自帐篷外。
不是来自风雨中。
而是……来自地下!
“沙……沙……沙……”
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仿佛就在我们脚下几尺深的地方响起。像是……像是极其枯瘦、极其坚硬的东西,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慢而执着地刮擦着冰冷坚硬的岩石表面。
指甲……刮擦井壁的声音!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目光不由自主地、惊恐地投向帐篷角落里,那通往古井方向的帆布!
“沙……沙……沙……”
声音似乎……更近了一点?又或者只是我的错觉?它在移动!它在向上刮!它在靠近!
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冰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的窒息感。王五他们彻底崩溃了,一个年轻的脚夫再也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沙……沙……咯……咯……”
刮擦声变得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一种类似骨头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那刮擦井壁的“东西”,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者……正在尝试着发出别的声音?
就在我全身的神经绷紧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刹那——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吞噬了一切。只剩下风雨敲打篷布的声音,单调而空洞。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比刚才的刮擦声更令人恐惧!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预示着更恐怖的爆发!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僵硬如铁,耳朵却拼命地竖立着,捕捉着帐篷内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没有刮擦声。
没有风声雨声。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然后……
一股冰冷、滑腻、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烂气息的……气流?不,不是气流!那感觉,就像一条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湿冷的舌头,毫无阻隔地、紧紧地贴上了我的右耳耳廓!
一个声音,嘶哑、破碎、仿佛由无数冤魂的怨念糅合而成,每一个音节都摩擦着腐朽的声带,带着深入骨髓的恶毒和……难以言喻的渴望,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了我的耳道,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
“下……一个……”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又似乎在享受我的恐惧带来的战栗。
“……轮……到……你……了……”
声音消失的瞬间,那股紧贴耳廓的、冰冷滑腻的触感也倏然退去。
“呃啊——!!!”我再也无法承受,积压到顶点的恐惧如同火山般爆发!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撞开帐篷那并不牢固的门帘,一头扎进了外面依旧瓢泼的、冰冷刺骨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身上,瞬间湿透,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耳畔残留的冰冷滑腻感。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漆黑的雨夜里,在断壁残垣的废墟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等等我!!”身后传来孙教授和王五他们惊恐万状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他们也被我的崩溃带动,跟着冲出了那如同魔窟的帐篷。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我根本辨不清方向,只想离那顶帐篷、离那口枯井、离那株吸血的妖树越远越好!恐惧如同实质的鬼爪,死死攫住我的心脏,挤压着我的肺叶,让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废墟的哪个角落。脚下猛地一滑,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的泥水灌入口鼻,呛得我剧烈咳嗽。冰冷的触感和窒息的痛苦让我狂奔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丝。
“呼……呼……”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喘息,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沙……沙……”
那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它没有贴在我的耳廓,而是……清晰地、仿佛就在我摔倒之处前方的地面之下传来!
我惊恐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中,勉强辨认出眼前的地形——这里似乎是废墟的边缘,靠近一道半塌的石墙。而在墙角根部的阴影里,在厚厚的腐叶和泥泞之下……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不大的、被乱石和泥土半掩的……洞口?
那“沙……沙……”的刮擦声,正无比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从那个黑黢黢的洞口深处传来!
那不是井!这废墟之下,难道还有别的……东西?!
“不……不……”我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想要远离那个洞口。
就在这时,跑在我后面的孙教授和王五他们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到了附近。孙教授手中的煤油灯在风雨中摇曳着极其微弱的光芒。
“小顾!你……”孙教授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我刚刚摔倒、此刻正被我慌乱后退的身体蹭开更多浮土和落叶的地方——就在那个发出刮擦声的洞口旁边!
借着那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煤油灯光,我们都看到了——
一块断裂的、沾满泥污的石碑残片,被我从浮土中蹭了出来!
残片上,赫然刻着几个虽然残缺、却依旧能辨认出来的、充满怨毒与疯狂气息的阴刻大字:
>“骆……天雄……汝……亦……当……尝……此……味……!!!”
字迹深深嵌入石中,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刻写者临死前所有的恨意!
“骆天雄……尝此味……”孙教授失神地喃喃念道,手中的煤油灯“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水里,火焰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如同浓墨般的黑暗。
只有那地底深处传来的、指甲刮擦石壁的“沙沙”声,在风雨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