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书生陈子安,屡试不第,囊中羞涩,索性寻了处山野荒废的寺庙栖身。那寺庙唤作“栖云寺”,早断了香火,山门倾颓,殿宇荒凉,残破的佛像身上落满尘埃鸟粪。唯有寺院角落几间残破僧房,勉强可遮风雨。院中草木疯长,断壁残垣间,野蔷薇开得一片凄艳癫狂。
陈生白日里读书,夜晚独对青灯,倒也清静。只是每每夜深,窗外山风呜咽穿林,间杂着几声凄厉枭啼,总让人心头无端发紧。
这夜,月华如水,透过破窗棂流泻一地。陈生正被一句经文困住,百思不得其解,忽闻一阵极细碎、极轻盈的脚步声,仿佛有人踮着脚尖在月光里行走。他诧异抬头,只见门外庭院深处,月光最亮处,竟立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姿窈窕,穿着一身奇异华美的舞衣,仿佛以百鸟翎羽织就,色彩斑斓,在月下流转着难以言喻的珠光宝气。她不言不语,也无半分声响,只是对着中庭那轮孤月,舒展长袖,缓缓起舞。她的舞姿柔曼飘逸,如云絮流转,又似柳丝拂水,轻盈得不似凡尘所有。每一次旋转,每一次挥袖,都有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羽毛从她衣袂间飘落,无声地坠入荒草之中。月光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连她脚下扬起的尘埃都仿佛有了灵性,随着她的韵律浮沉。
陈生看得痴了,疑是月宫仙子偶落凡尘。他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声响惊扰了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女子舞了约莫半炷香的光景,身影便如被风吹散的轻烟,在月光中渐渐淡去,只余庭院中几片异彩流转的羽毛,证明方才并非幻梦。
一连数夜,只要月明,那羽衣女子必在院中起舞。陈生夜夜隔窗窥视,由最初的惊疑渐渐化作一种隐秘的期待。女子的舞姿,时而缠绵悱恻,似诉无尽哀思;时而激烈回旋,如困兽欲挣脱樊笼。陈生心头疑云越来越重,这荒山野寺,何来如此绝色佳人?这羽衣舞姿,又深藏着何等悲欢?
一日,陈生信步踱入早已坍塌的大雄宝殿。殿内蛛网密布,残破的经幡垂落如鬼魅的臂膀。他目光无意间扫过高高佛龛后斑驳的墙壁,心头猛地一震——那壁上残留着半幅模糊的壁画!画中描绘的似乎是盛大的宫廷乐舞场景,居中一位领舞女子,身披七彩羽衣,身姿曼妙,面容虽因年代久远而漫漶不清,但那舞衣的形制,那一舞的神韵,竟与月下所见女子如出一辙!
陈生心头疑云翻涌,急急下山,寻访山下村落里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几杯浊酒下肚,又费了好些口舌,终于有一位牙齿漏风的老翁,咂摸着回忆道:“栖云寺?哦……早啦,前朝时候,这寺里香火旺得很!听说,是京城里一位顶顶尊贵的王爷舍资修建的家庙……后来……唉!”老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压低了声音,“后来那王爷不知怎的,突然在寺里暴毙了!王府震怒,说是……说是侍奉不周,竟把随行的伶人、仆役,足有百来号人,全……全给活活殉了葬!就埋在寺后那片乱石坡下!打那以后,寺里就闹鬼,没人敢去,慢慢就荒了……”
老翁的话如同冰水浇头,陈生浑身发冷。月下那羽衣舞女,莫非就是当年殉葬的伶人?那凄绝的舞姿,竟是百年不散的怨魂在月下倾诉不甘?一股悲凉混杂着恐惧攫住了他。
当夜,月色惨白。陈生心中纷乱如麻,既想再见那羽衣女子,又惧其厉鬼之身。他枯坐灯下,心绪不宁。窗外风声骤然凄厉,隐隐夹杂着一种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呻吟。
“轰隆隆——!”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撕裂了夜的寂静,脚下地面猛地剧烈颠簸!桌上的油灯“啪”地摔在地上,瞬间熄灭。陈生猝不及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从四面传来,瓦砾碎石如同暴雨般砸落!整座栖云寺都在疯狂地颤抖、呻吟!是地动!山崩了!
陈生魂飞魄散,挣扎着想往门外逃,可黑暗中不辨方向,一块巨大的断梁裹挟着风声,朝着他头顶狠狠砸落!他脑中一片空白,只道必死无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点奇异的七彩光华骤然在他身前亮起!那光华瞬间暴涨,化作一道流转着无数翎羽光影的屏障,轻柔却无比坚韧地挡在他与那断梁之间!
“砰!”一声闷响,断梁被那羽光屏障稳稳托住。陈生惊魂未定地抬眼,只见那月下起舞的羽衣女子,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前!此刻的她,周身光华流转,七彩羽衣上的翎羽仿佛活了过来,根根竖立,迸发出夺目的光晕,死死抵住了倾塌的房梁与如雨落下的砖石瓦砾。她背对着陈生,身姿依旧曼妙,却透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那华美的羽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焦枯,一片片闪烁着微光的羽毛,如同燃尽的飞蛾,不断从她身上剥离、飘散、化为点点流萤般的微尘。
“快走!”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直接传入陈生脑海。这声音,正是他夜夜隔窗聆听舞姿时,心底暗自描摹过的清冷嗓音!
陈生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感激汹涌而上。他不再犹豫,连滚带爬,朝着记忆中尚有月光透入的破口处亡命奔去。身后,是不断加剧的坍塌轰鸣,以及那七彩光华在尘烟碎石中顽强闪烁、又不断黯淡的微光。
就在他冲出破庙残骸,滚入院中荒草地的刹那,身后传来一声仿佛琉璃彻底碎裂的轻响——“叮……”
陈生猛地回头。只见最后一片七彩的羽毛光影,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闪烁了一下,如同星辰最后的叹息,随即彻底湮灭。那托住断梁、护住他一方生机的羽光屏障,连同那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无数极其细碎的、闪烁着微芒的尘埃,如同被惊起的流萤,在崩塌的烟尘与惨淡的月光中,无声地盘旋、飞舞,久久不散。
栖云寺彻底化作一堆巨大的瓦砾乱石。陈生呆立在废墟边缘,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冰冷的泪痕。他踉跄着,在尚有余温的乱石瓦砾间徒劳地翻找、摸索,指尖被碎石棱角划破也浑然不觉。
终于,在几块巨大的、尚带着昨夜月光余温的断石缝隙里,他触到了一点极其柔软微凉的东西。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那是一小片残破的羽衣碎片。不过指甲盖大小,色泽已不复昨夜所见之绚烂,呈现出一种历经劫灰的沉黯,但那羽毛的纹理依旧清晰,隐约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异香。
陈生将它紧紧贴在胸口,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祭品。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月下独舞的孤影,听到了那无声的泣诉与悲歌。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片残羽收入怀中,对着那埋葬了古寺与芳魂的废墟,深深一揖。随后,他转身,朝着山下踉跄而去,再未回头。
多年后,陈子安已为官一任。他清贫自守,书房内陈设简朴,唯有一个小小的锦囊,珍藏于书匣最深处。无人知晓里面装着什么。只有在他处理完繁冗公务,夜深人静独坐时,偶尔会取出锦囊,对着烛火,默默凝视那片早已黯淡无光的羽毛碎片。
窗外月华如水,夜风穿廊而过,带来远处池塘的几声蛙鸣。恍惚间,陈生耳边似又响起那细碎轻盈的舞步声,眼前仿佛又见月下清辉中,那身流转着七彩华光的霓裳羽衣,正踏着无声的节拍,翩然起舞。每一次旋转,都带起细碎如星尘的微光……
他轻轻叹息一声,将羽毛贴近唇边,仿佛在聆听一个来自岁月深处的、无声的叹息。烛火摇曳,将他独坐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寂静的墙壁上,如同一座沉默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