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尤以梅子黄时最是缠绵恼人。书生陆文卿赴省城乡试,行至会稽山深处,恰逢连日豪雨,山洪暴发,冲毁了官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见半山腰处有座破败山神庙,孤零零悬在云雾里,如同被遗忘的旧印。
陆生深一脚浅一脚趟着泥泞,狼狈不堪地撞开庙门。一股浓重的霉腐气混杂着尘土直冲口鼻。庙宇不大,早已荒废多年,神像坍塌了半边身子,露出朽烂的泥胎木骨,剩下半边脸孔模糊不清,被厚厚的蛛网尘灰覆盖,倒显出几分诡异的漠然。供桌歪斜,上面一只破香炉里积着黑黢黢的雨水。山风裹挟着湿冷雨气,从没了窗纸的窗洞、破漏的瓦缝中肆无忌惮地灌入,吹得角落里几蓬枯草瑟瑟发抖。
陆生寻了处相对干爽些的角落,扫开积尘,铺开早已被雨水浸透半边、散发着潮气的薄褥。寒意丝丝缕缕从冰凉的地砖爬上脊背,冻得他牙关打颤。他蜷缩着,就着一点微弱的烛光翻书,心神却全被窗外那永无止境的雨声攫住——哗哗的雨打山林,呜咽的风穿石隙,间或几声沉闷的滚雷自远山压来,天地间仿佛只剩这单调又喧嚣的水世界。
正当他心浮气躁,难以卒读之际,一阵奇异的声响,竟穿透了这混沌的雨幕,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
铮……淙……
是琴音!
陆生猛地抬头,侧耳细听。起初只当是风声雨声的错觉,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分明。非丝非竹,清越悠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竟将漫天风雨之声都压了下去。它并非高亢激越,而是低回婉转,如幽谷寒泉滴落深潭,如冷月清辉洒过松针,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山石的冷意与草木的清气,直直沁入人的心脾。
陆生本是个爱乐之人,家中亦藏有一张祖传的旧琴,只是流年不利,早已典当度日。此刻在这荒山孤庙,骤闻如此清绝琴音,顿觉心神一清,满腹的烦愁郁结都被这泠泠之声涤荡开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循着那缥缈的琴声,推开吱呀作响的破庙后门。
门外是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溜滑的羊肠小径,蜿蜒着伸入庙后更深的密林。琴声正是从林中传来。陆生犹豫片刻,终究难耐好奇,紧了紧湿冷的衣襟,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泥泞。
林间光线昏暗,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将本就阴沉的天光滤得更加幽深。雨水顺着肥大的叶片不断滴落,打在腐叶和青石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单调声响,更衬得那琴音超凡脱俗。走了约莫半炷香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不大的空地中央,竟突兀地卧着一块巨大无比的青黑色山岩。岩石形制天然,未经雕琢,表面布满岁月的苔痕与雨水的润泽,光滑如鉴。
而琴音,正是从那巨石之上传来!
陆生屏息凝神,悄悄靠近。只见巨石顶端,端坐着一位老者。老者须发皆白,几乎与山岩同色,身着一件宽大破旧的葛布长袍,被雨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枯瘦的身躯上。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山石的沟壑,一双眼睛半开半阖,眼神浑浊,却定定地望向空茫的雨幕深处,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水帘,看到了另一方天地。
老者枯槁的双手,正按抚在膝头一张极其怪异的“琴”上。那并非寻常桐木七弦琴,而是一段天然凹陷的岩体,形似古琴,纹理天成。琴身粗糙,布满青苔水渍,所谓的“琴弦”,竟是几道深深勒入石中的天然凹槽!老者十指嶙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就在这石槽之上,或拨、或捻、或挑、或抹,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每一次触弦都耗费着莫大的心力。
然而,随着他那双沾满泥土的枯指在冰冷的石槽间滑动、勾挑,方才陆生所闻的清绝之音,便真真切切地流淌出来!铮铮淙淙,毫无阻滞!那声音仿佛并非来自手指的拨弄,而是石脉深处涌出的泉流,是山风穿过岩穴的呜咽,是万千雨滴叩击大地的回响,被这奇异的老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这块沉默亿万年的山石中“引”了出来!
陆生看得呆了,听得痴了。他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操琴之法,如此绝伦之音!一时间,竟忘了身处荒山野庙,忘了满身湿冷,忘了功名前途,心神完全被这石上琴音摄住,只觉胸中块垒尽消,连灵魂都被这清冷的山石之音洗涤得通透空灵。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湿漉漉的山林间萦绕不散,久久方歇。老者缓缓放下双手,搁在冰冷的石面上,长长吁出一口白气,那气息在冷雨中显得格外悠长疲惫。他依旧望着雨幕,眼神空茫,仿佛方才那惊世一曲,并非出自他手。
“老丈!”陆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上前一步,对着巨石深深一揖,“晚生冒昧,打扰清音。敢问老丈,此是何曲?如此清绝出尘,宛如天籁!晚生痴迷音律,今日得闻,实乃三生有幸!”
老者闻声,缓缓转过脸来。浑浊的目光落在陆生身上,如同两道冰凉的溪水淌过。他并未回答陆生的问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身下冰冷的石琴槽纹,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天籁?”老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不过是……这山,这石,憋了太久……想说又说不出的……一点心事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迷蒙的雨中山峦,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深沉的倦怠,“世人行色匆匆,何曾停下,听一听这山的心跳,石的叹息?”
陆生心头一震,咀嚼着老者话中深意,一时无言。他想起自己一路奔波,为功名所累,心浮气躁,何曾真正静心感受过天地自然?这满山风雨,在他耳中只是阻路的喧嚣,何曾想过,这雨打山林,风过幽谷,本就是天地间最宏大、最本真的乐章?
“老丈所言极是!”陆生由衷叹道,语气带着几分羞愧,“晚生受教了。只是……如此奇音,如此奇琴,老丈从何学得?又为何独在此荒僻之地……”
老者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不再看陆生,重新将目光投向无尽的雨帘,枯瘦的手指又轻轻搭上了那冰冷的石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慰藉。
“学?”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何须学?生于斯,长于斯,朽于斯……这山石的脉搏,早已刻在骨血里……只是……”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布满老茧、沾满泥泞的掌心,那浑浊的眼中,倦意更浓,浓得化不开,“只是……累了……太累了……”
话音未落,老者身形竟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支撑他的最后一丝气力正在快速流逝。他的身影在迷蒙的雨雾中,竟显得有些虚幻起来。
陆生心头莫名一紧,正欲再问,却见老者猛地俯下身,对着那冰冷的石琴,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一声紧过一声,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竟压过了哗哗的雨声!他枯瘦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残叶。更让陆生骇然的是,老者每咳一声,竟有星星点点暗褐色的、如同铁锈般的碎屑,从他口中喷出,簌簌地洒落在身下的青黑色山岩之上!
那些碎屑一接触冰冷的岩石,竟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如同烧红的铁块淬入冷水,旋即融入雨水,消失不见。而那老者咳嗽过后,脸色灰败如死,气息奄奄,连坐直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整个人软软地伏倒在冰冷的石琴上。
“老丈!”陆生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几步抢上前去,想要搀扶。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老者衣袍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自他们脚下的巨大山岩中震荡开来!这声音并非琴音的清越,而是带着一种沉郁的愤怒与巨大的痛苦,如同整座山峦在呻吟!
紧接着,一阵更为剧烈的震动传来!仿佛沉睡的巨兽在翻身!陆生脚下不稳,踉跄着倒退几步。他惊恐地看到,以老者伏倒之处为中心,那块巨大的青黑色山岩表面,竟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击一般,瞬间炸开无数道狰狞的、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痕!裂痕如蛛网般急速蔓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爆响!
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在剧烈的震颤中开始崩解、剥离、滚落!整个山体都在摇晃!仿佛老者那一声声咳出的“铁锈”,是点燃这座沉寂巨山怒火的最后引信!
“轰隆隆——!”
山崩地裂!
陆生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转身拔腿就向庙宇方向狂奔!身后是震耳欲聋的恐怖轰鸣,是巨石滚落撞击的巨响,是整片山崖在无可挽回地崩塌、倾颓!烟尘混合着雨雾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他连滚带爬,几次被飞溅的碎石击中,险象环生地冲回破庙,死死抱住一根尚且完好的柱子,惊恐万分地回头望去——
烟尘弥漫,雨雾茫茫。方才那巨石所在的山坡,已彻底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如同大地被撕开的伤口。泥石流裹挟着折断的树木,如同浑浊的巨蟒,正咆哮着向山下冲去。哪里还有老者的身影?哪里还有那奇异的石琴?
只有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石,在崩塌的烟尘和冰冷的雨水中,翻滚、沉没,最终归于死寂。
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单调而冷酷的雨声,哗哗作响,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连同那清绝的石上琴音,都只是陆生的一场幻梦。
陆生失魂落魄地在已成废墟的山神庙里捱到雨歇。天光微明时,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鬼使神差般再次走向那片崩塌的山坡。
巨大的豁口触目惊心,泥泞不堪。陆生深一脚浅一脚,在散落的乱石堆里徒劳地翻找着。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鞋袜裤腿,碎石棱角划破了他的手掌,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执念:那老者,那石琴,那旷古的清音,难道真的就此湮灭,不留一丝痕迹?
不知翻找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放弃之时,指尖突然触到一块异样的石头。
它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是那种沉郁的青黑色,表面粗糙,布满裂痕。奇的是,这块碎石的一侧,竟天然凹陷下去,形成几道深浅不一、排列有致的凹槽!那凹槽的形状、间距,赫然与昨日所见那巨大石琴上的“琴弦”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无数倍,如同一件微缩的、来自洪荒的遗物。
陆生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冰冷的碎石从泥泞中捧起。石头入手沉重,带着山岩特有的凉意。他用沾满泥污的袖子,一遍遍擦拭着石面上冰冷的泥水。当那些凹槽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时,陆生屏住了呼吸。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石槽纹路。
“铮……”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清音,竟真的从那冰冷的石槽间迸发出来!那声音虽细若游丝,却清越如昨,带着山石的冷冽与亘古的孤寂,瞬间穿透了雨后山林的死寂,直直撞入陆生的耳鼓,敲在他的心弦之上!
陆生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猛地攥紧了这块冰冷的碎石,仿佛攥住了一个沉睡了亿万年的、关于山石的精魂,一个用生命最后奏响绝响的秘密。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与那一声微弱的清音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苍凉,汹涌地淹没了他。
他再也忍不住,对着这片埋葬了奇音与山魂的废墟,对着手中这块冰冷而沉默的残石,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空旷死寂的山谷间回荡,最终,也被那永不停歇的风声雨声所吞噬。
多年后,陆文卿早已绝了功名之念。他在家乡小镇开了间小小的私塾,教几个蒙童识字读书。书房陈设简朴,唯有一个粗陋的木匣置于案头最显眼处。
无人知晓木匣中装着什么。只有在他批阅完课业,夜深人静,窗外恰好又落起淅沥山雨时,他会轻轻打开木匣,取出一块巴掌大小、布满凹槽的青黑石块。他并不触碰那些石槽,只是用一方柔软的细布,蘸着清水,一遍遍,极轻、极缓地擦拭着石面。仿佛在拂去岁月厚重的尘埃,又仿佛在聆听一个无声的诉说。
雨声渐密,敲打着屋檐窗棂。烛火昏黄,映着他沉静而苍老的侧影。恍惚间,那冰冷的石槽深处,似乎又传来一声穿越了无尽时光的、细若游丝的铮鸣,与窗外的雨声应和着,幽幽地,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
他停下擦拭的手,指尖悬在冰冷的石槽上方,久久不动。窗外,雨落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