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有个书生名叫陈云栖,家道中落,在城西开了间私塾勉强度日。他年轻时也曾梦想游历名山大川,如今却被生活所困,终日与孩童为伴。
这年清明,陈云栖带着学生们到郊外踏青。孩子们在田野间奔跑,他独自坐在一座古廊桥下歇息。桥柱上斑驳的朱漆脱落大半,桥下溪水潺潺,几枝野桃斜斜伸出桥洞,开得正艳。
他正看得出神,忽见桥洞深处似有光影流动。好奇走近,发现洞壁上嵌着一幅古画,画中一位白衣女子正在溪边浣纱,虽年代久远,色彩褪淡,却笔意生动,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走出。
“先生看这画呢?”身后传来苍老声音。一个樵夫背着柴捆站在桥头,“这画可有些年头了。听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就在了。”
陈云栖问道:“可知是何人所绘?”
樵夫摇头:“老辈人说,画中女子不是凡人。这桥叫遇仙桥,便是因她得名。”说罢匆匆离去。
陈云栖又端详那画,越看越觉神妙。忽然一阵风过,桃花瓣纷落如雨,有几瓣粘在画上。他伸手想拂去花瓣,指尖触到画壁的刹那,竟感到一丝暖意。
当晚回家,陈云栖辗转难眠,眼前总是浮现那画中女子。三更时分,他忽然坐起,点灯铺纸,凭着记忆描摹日间所见。说来也怪,平日他的画技平平,今夜却如有神助,笔下女子栩栩如生。
画成之时,烛火忽地摇曳。陈云栖抬头,竟见一白衣女子立在案前,与画中人一般无二!
“郎君唤我?”女子轻笑,眼波流转。
陈云栖惊得说不出话。
女子自称素娥,言道自己本是画中仙,因感应到陈云栖的至诚之心,方能显形相见。两人彻夜长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百态。素娥见解精妙,往往一言就能道破陈云栖心中困惑。
雄鸡报晓时,素娥身形渐淡:“妾身不能久留人间,今夜再来与郎君相会。”说罢化作青烟,没入画中。
陈云拾呆坐良久,疑是南柯一梦。但案上画纸墨迹犹湿,满室异香扑鼻。
此后每至深夜,素娥便从画中走出。她为陈云栖红袖添香,伴读夜课;他则教她人间世事,互为知音。陈云栖从未见过这般灵秀女子,渐渐情根深种。素娥似乎也对他有意,却总在情浓时避退三分。
一月后的夜里,陈云栖终于握住素娥的手:“愿与娘子永结同心。”
素娥却抽出手,泪光莹然:“妾本画中虚影,郎君是世间真人。人仙殊途,勉强不得。”
陈云栖急道:“纵然是幻影,我也心甘情愿!”
素娥长叹:“郎君有所不知。妾身若与凡人结合,必损君阳寿。何况…”她欲言又止,“妾身只能再留三日了。”
“为何?”陈云栖大惊。
“画灵显形,最多七七四十九日。时辰一到,若不归返,便会魂飞魄散。”
陈云栖如遭雷击。良久忽然道:“那我便与你同去画中世界!”
素娥凄然摇头:“画中世界终是虚妄。郎君尘缘未了,家中老母倚门而望,学堂童子待君教诲。岂能为一虚影弃真实人生?”
接下来三日,陈云栖称病闭门,与素娥朝夕相伴。两人都知道大限将至,反而抛开顾忌,赏画论诗,如胶似漆。
最后一夜,月华如水。素娥倚在陈云栖怀中,轻声道:“能与君相识相知,妾已无憾。但愿郎君莫负此生。”说罢缓缓取出一个锦囊,“临别赠君此物,他日有难,方可打开。”
鸡鸣时分,素娥身影渐渐透明。陈云栖紧紧握住她的手,却只握住一把桃花瓣。
案上画纸空空如也,只剩淡淡墨痕。
陈云栖大病一场。愈后重回廊桥,发现洞壁古画也不见了踪影,只剩空白石壁。问遍乡邻,竟无人记得曾有古画。那樵夫也不知所踪。
他失魂落魄回家,打开素娥所赠锦囊,里面只有一片干枯的花瓣和一张字条:“真幻皆有心生,惜取眼前人。”
十年弹指而过。陈云栖娶了邻村一位善良女子,生儿育女,依旧教书度日。学生中有个贫家女孩颇具慧根,他倾囊相授,后来女孩成了当地第一位女秀才。
这年清明,陈云栖带着妻子给母亲扫墓。归途经过廊桥,让家人先行,自己独坐桥头。溪水依旧,桃花又开,恍如昨日。
忽然桥下钻出一个白衣女子,竟与素娥一般无二!
陈云栖猛地站起,却见女子发髻高挽,已是妇人装扮。她身边跟着个小女孩,蹦跳着采摘野花。
女子见到陈云栖,也是一怔。四目相对,似曾相识。
“这位先生,可是姓陈?”女子迟疑道,“妾身苏氏,夫君生前常提起您。”
原来她是邻村李秀才的遗孀。李秀才正是陈云栖从前的学生,去年病故。
陈云栖请母子到家中用饭。妻子与苏氏一见如故,孩子们也玩得投机。此后苏氏常来请教诗文,她的女儿也拜陈云栖为师。
一年后的元宵灯会,陈云栖与妻子同游。经过苏氏宅门,见她独自望月,身影孤寂。妻子忽然推推他:“苏娘子才德兼备,独居不易。不如你纳她为妾,彼此也有照应。”
陈云栖愕然:“这如何使得?”
妻子轻笑:“这些日子我看得明白,你与她相处时,眼里有光。我知你心中一直放着个人,虽不知是谁,但苏娘子让你想起她,是不是?”
陈云栖默然。妻子又道:“人生苦短,何必拘泥?我看苏娘子对你也并非无意。”
在妻子坚持下,陈云栖纳苏氏为妾。新婚之夜,他掀开盖头,烛光下苏氏容颜竟与记忆中素娥重叠。
“妾身有一事相告。”苏氏低声道,“去年清明在廊桥初见先生,便觉似曾相识。那夜梦见一白衣女子,自称素娥,说与先生有旧,托我代为陪伴。”她取出一个锦囊,“她还留给你这个。”
陈云栖接过锦囊,与当年素娥所赠一模一样。打开一看,里面仍是干花与字条,只是字迹更新:“眼前人即是画中人。”
窗外忽然传来异香。陈云栖推窗望去,见月光下廊桥方向桃花纷飞,似有白衣身影遥遥一揖,化作青烟散去。
此后陈云栖与一妻一妾相睦度日。三人常坐在廊桥上说古论今,成为当地佳话。每年清明,桥下桃花总是开得最早最艳。
异史氏曰:真幻之间,岂有定界?画中仙是心中念,眼前人是命中缘。世人常执着于虚妄而忽略真实,不知真情就在平常日子里。廊桥一梦,梦醒时分,方知月影花香俱是人生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