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巅,净业寺的轮廓在墨蓝的天幕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寅时的寒气凝成白霜,覆在千年古刹的青瓦飞檐上,将蹲兽的影子拉得细长冰冷。
玄明赤脚踏上大雄宝殿前的青石板,足底瞬间传来的刺骨寒意让他脚趾蜷缩。
他深吸一口气,山间凛冽的空气裹挟着松针的苦香与昨夜残存的香灰味涌入肺腑,在胸腔里凝成一道冰线。
殿内,慧明禅师枯槁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木鱼声“咚…咚…咚…”地敲击着凝固的时空,每一声都精准地落在心跳的间隙,震得檐角铜铃簌簌轻颤,碎玉般的清音在寂静中荡开涟漪。
藏经阁的松木窗棂透出一点摇曳的烛光,那是他昨夜未读完的《楞严经》,纸页被夜露濡湿,边缘微微卷曲,墨香混合着陈年纸页的沉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若有若无的、带着书卷腐朽气息的细线。
斋堂方向传来铁勺刮过锅底的刺耳声响,以及慧能师兄压抑的咳嗽——薄粥的稀薄米香,几乎被柴火的烟火气彻底掩盖。
慧明禅师的手,如同从古寺壁画中伸出的老树虬枝,皮肤紧贴骨骼,筋脉盘曲如蚯蚓,指节凸起如竹节。
他枯瘦的指尖拂过紫檀供桌上覆盖的明黄绸布,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揭开的是尘封千年的秘匣。绸布滑落,露出其下供奉的紫金钵盂。
钵身并非耀眼的金黄,而是一种内敛沉郁的暗紫,在殿内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层温润如羊脂玉、却又隐隐透着琉璃质感的微光。
钵身阴刻的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每一个梵文都深陷如沟壑,边缘被岁月摩挲得圆润光滑。
“此物随为师一甲子矣。”禅师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
他的指尖停留在“唵”字凹陷的笔画里,眼神穿透虚空,落向遥远的过去。“那年湘江尸瘟,浮尸蔽江,怨气冲天,百里之地沦为鬼域。
为师持此钵,立于江心礁石之上,诵《往生咒》七日七夜。”他浑浊的眼中映出钵身流转的微光,仿佛那光里藏着昔日的惊涛骇浪。
“第一日,钵中取自江心的清水,墨黑如夜,腥臭扑鼻;第三日,黑水翻涌,浮出百张肿胀溃烂的人脸,无声哀嚎,欲噬人魂;至第七日…”禅师枯掌猛地攥紧钵盂,手背上青筋如怒龙暴起!
“…钵中黑血逆流成泉,冲天而起!江面怨灵受佛力感召,戾气尽消,竟…竟化作朵朵白莲,随波逐流!”
他猛地掀开僧袍下摆,露出腰间一道狰狞疤痕——那疤痕漆黑如焦炭,蜿蜒盘踞,皮肉翻卷处仿佛仍有黑气丝丝缕缕渗出。
“此乃万千怨气反噬所留,十年痛楚,十年煎熬,方得愈合。”他将沉甸甸的紫金钵郑重放入玄明微微颤抖的双手中。
少年只觉掌心一沉,那冰凉坚硬的触感仿佛带着江水的阴寒与尸臭,瞬间穿透皮肉,直刺骨髓。
殿外,山风骤起,卷过松林,发出低沉如万鬼呜咽般的涛声。
“明儿,”禅师目光如炬,穿透摇曳的烛火,钉在玄明脸上,“你可知为师今日,为何要示你此疤?”
玄明捧着紫金钵,那沉甸甸的重量不仅是金属的质感,更是师父六十年禅心修为与无边业力的凝结。
他抬头望向殿中巍峨的药师佛像,琉璃佛眼低垂,悲悯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山下那片被瘟疫与苦难笼罩的土地。
藏经阁的烛光下,他指尖抚过《地藏菩萨本愿经》上“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八字,粗糙的纸面摩挲着指腹,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底涌起,冲散了钵盂带来的阴寒。
劈柴时,斧刃破开碗口粗的松木,年轮在寒光中断裂,木屑如雪片纷飞,带着松脂的清香。每一斧落下,都带着斩断烦恼、精进修为的决绝。
斋堂内,粗瓷碗中薄粥清澈见底,几粒米沉浮其间。他双手捧碗,如同捧着一盅甘露,细细咀嚼,感受着谷物最本真的微甜在舌尖化开,滋养着这具承载宏愿的躯壳。
夜深人静,他独坐禅房,青灯如豆。紫金钵静静置于案头,暗紫的流光在昏暗中脉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他凝视着那流转的微光,师父腰间那道焦黑的疤痕与江心白莲的景象在脑海中交织。少年清澈的眼底,映着灯火,也映着对山下芸芸众生的悲悯。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他低声诵念,声音虽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这净世钵,是法器,是传承,更是枷锁。
他要用它,如地藏菩萨般,踏入那污浊的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