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世界，是活生生的地狱图景。
通往“黑水村”的官道旁，尸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层层叠叠。
乌鸦的漆黑羽翼遮蔽了惨淡的天光，它们啄食着肿胀如鼓的尸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嗤”声。
绿头蝇群如同翻滚的墨云，在溃烂的眼窝和裸露的腐肉上产下白蛆，蝇翅震动的嗡鸣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尸臭，混杂着绝望的哀嚎与濒死的呻吟，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玄明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一个妇人蜷缩在泥泞中，怀中紧抱着早已僵硬的婴孩。
婴孩的襁褓被黄绿色的脓血浸透，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妇人空洞的眼窝里没有泪水，只有蛆虫在缓缓蠕动。
玄明的僧鞋踩入泥泞，粘稠的黑泥瞬间裹住脚踝，冰冷的触感带着死亡的气息直透骨髓。
怀中的紫金钵盂微微发烫，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尸臭、腐肉与绝望的空气涌入肺腑，几乎让他窒息。
“药师琉璃光如来…”他低诵佛号，声音却在尸山血海般的惨状前显得如此微弱，瞬间被风中的哀嚎吞没。
玄明避开尸骸，寻到村外一处尚未被污染的山泉。
泉水清冽，从石缝中汩汩涌出，是这片死地中唯一的洁净。他折下枯枝，仔细扫开泉眼周围的落叶与浮土，盘膝坐于湿冷的岩石上。
将紫金钵盂置于泉眼下方，澄澈的泉水缓缓注入钵中。他闭上双眼，摒除脑海中尸骸遍野的惨象，将心神沉入《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的浩瀚经义之中。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清朗的诵经声起初低沉，渐渐在山谷间回荡开来，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随着经文深入，紫金钵盂内壁的“唵”字梵文率先亮起，随即“嘛”“呢”“叭”“咪”“吽”五字依次流转出温润的琉璃净光！光芒氤氲升腾，将钵中的泉水映照得如同融化的黄金！
一股沁人心脾、带着草木清冽与药石芬芳的清凉气息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周遭的腥臭！
玄明睁开眼，眼中悲悯更甚。他以竹勺舀起钵中泛着金芒的“圣水”，走向一个蜷缩在角落、咳得撕心裂肺、面如金纸的老樵夫。
清水入口，樵夫剧烈的咳喘竟奇迹般平息，脸上笼罩的死气如潮水般退去，竟浮现出一丝微弱的红润！另一侧，一个壮汉手臂溃烂流脓，深可见骨。
玄明以钵中水淋洗，脓血污秽遇水即化，露出粉嫩的新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神迹！活菩萨显灵了！”
死寂的村庄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喊与欢呼，村民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挣扎着爬起，涕泪横流地跪倒在玄明脚下，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僧袍下摆，仿佛那是通往生天的唯一绳索。
消息如野火燎原。
“圣僧玄明，佛宝净世，圣水活人！”
求医者从四面八方涌来，狭窄的山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玄明日夜不休，钵盂不离手，诵经声已沙哑不堪。
紫金钵盂的琉璃净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成为绝望深渊中唯一的灯塔。
这一日，绸缎商王百万带着仆从，抬着沉重的红木箱，跋涉而来。他怀中抱着一个面色青紫、气若游丝的三岁幼童。
“圣僧！救救我儿！”王百万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血痕瞬间染红了石面。
仆从慌忙掀开箱盖——黄澄澄的赤金元宝码放整齐，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芒，堆成一座小小的金山！
那金光仿佛带着灼热的力量，刺得玄明下意识眯起了眼。“出家人慈悲为怀，治病救人乃分内之事，岂能收受如此厚礼？还请收回！”
玄明双手合十，声音带着疲惫。王百万却猛地抬头，血水混着泪水从额头流下，嘶声道：“圣僧！此乃王某一片诚心！若圣僧不收，便是嫌少！我儿…我儿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他怀中的幼童又咳出一口黑血，溅在离玄明最近的一锭金元宝上，血珠顺着“足金”的刻痕缓缓蜿蜒，如同一条猩红的毒蛇。
玄明的心猛地一颤。他看着那沾血的黄金，想着山下无数饥民，想着古刹破败的殿宇，想着可以印赠的经书…一个声音在心底悄然响起：
“收下吧…这些财物非我私用，而是用来行更大的善事，救更多的人…总比放在富商家中蒙尘强…”
他闭上眼，师父腰间那道焦黑的疤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睁眼时，他艰难地伸出手，抓过那锭沾血的黄金。
入手冰凉沉重，一股带着罪恶感的满足悄然滋生，压得他心头一沉。
紫金钵盂的光芒，在那一刻，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内里的琉璃净光仿佛被那锭黄金的耀眼光芒刺穿，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阴影。
玄明的名声终于惊动了州府。
通判李大人为母求医，派出了八抬大轿，仪仗威严。踏入通判府邸，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仆从如云，垂手侍立，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的沉水香，甜腻厚重，几乎让人窒息。
老夫人饮下圣水，喉间“咕噜”作响的痰音立止，面色红润不少。李通判大喜过望，亲自捧来一尊羊脂白玉观音。
“圣僧，此乃前朝宫中之物，王某一点心意，万望笑纳。”玉观音通体无瑕，莹润生光，观音低垂的眼眸仿佛带着悲悯，指尖一滴玉露欲滴未滴。
玄明接过玉观音，触手温润，却让他心头莫名一颤，恍惚间仿佛看到师父慧明禅师在摇头叹息。当晚，通判府设宴款待。
琉璃盏中盛满西域葡萄美酒，猩红如血。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舞姬身着薄纱，腰肢款摆，足踝金铃叮当作响，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玄明端坐主位，锦斓袈裟在烛火下金光流转。
他浅啜一口杯中酒液，那灼烧感从喉咙直冲胃腑，与当年慧能师兄熬的驱寒姜汤带来的暖意截然不同，这暖意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燥热。
他下意识地摩挲袖中的紫金钵盂，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
他低头，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瞥见钵底“呢”字梵文的边缘，不知何时竟渗出了一丝…如墨汁般的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