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正刻,泗水城。
冬日的夜幕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巨大幔帐,沉沉地笼罩着整座城池。
凛冽的北风,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冰冷手指,尖啸着穿过纵横交错的街巷,卷起地面冻硬的尘土和零星未扫净的枯叶,恶作剧般拍打在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上,发出“噼啪”的碎响,更衬得这寒夜孤寂而肃杀。
然而,在这片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城东的知府衙门后宅,却像一颗被精心切割、单独点亮的水晶,散发着与外界的凄冷格格不入的暖光与喧嚣。
花厅之内,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四盏从江南定制运来的琉璃宫灯高悬于雕梁画栋之下,每一盏内都燃着儿臂粗细、掺了名贵香料的牛油大烛,烛火稳定而明亮,将厅内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三个硕大的黄铜炭盆分置厅角,里面烧的是上好的银霜炭,不见半点烟尘,只持续散发着令人慵懒欲睡的暖意,将窗外试图渗入的寒气彻底拒之门外,也烘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暖香。
今夜,是泗水知府赵文启特意为即将卸任离京的巡抚周廷儒周大人举办的饯行私宴。这场宴会,关乎他未来的仕途,容不得半点马虎。
知府赵文启身着簇新的藏青色宁绸长衫,外罩一件玄色漳绒暗纹马甲,这身打扮既显身份又不失对上官的恭敬。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长须更添几分文士风雅。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紧绷,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深处,闪烁着并非全然源于书卷气的精明与审慎。
此刻,他正亲自执壶,微微躬身,为主位上的周巡抚斟酒,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带着敬仰与谦卑的笑容:
“老大人宦海沉浮数十载,劳苦功高,此番回京,必是简在帝心,入阁拜相,指日可待。下官在泗水,遥祝老大人鹏程万里,前程似锦。区区水酒,聊表寸心,万望老大人莫要嫌弃。”他的声音温和清朗,措辞考究,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
主位上的巡抚周廷儒,年约五旬,面皮白净红润,保养得极好,一双眼睛似睁非睁,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慵懒和洞悉世情的玩味。
他穿着看似朴素的深色直裰,但料子是极珍贵的暗花云锦,拇指上套着的那枚翡翠扳指,水头十足,在灯下泛着幽绿的光泽。
他对赵文启的奉承似乎颇为受用,呵呵一笑,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松弛与惯有的拿捏腔调:
“文启啊,你太过谦了。这半年,你在泗水,做得还是不错的。漕运没出大乱子,税赋也及时,民情嘛…也算安稳。不容易,不容易啊。这泗水城,鱼龙混杂,是个磨练人的地方。此番回京,我定当向部堂诸公,如实禀报你的…政绩。”
他特意在“政绩”二字上微微一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赵文启的脸,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赵文启心中微微一凛,脸上笑容却愈发恳切真诚,连忙又敬上一杯:“全赖老大人坐镇指挥,运筹帷幄,下官方能稍有寸进,不敢居功。日后宦途,还需老大人多多提携指点,文启感激不尽,没齿难忘!”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放得极低。
陪坐的还有几位泗水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构成了这宴席间微妙的权力与利益图谱。
紧挨着周巡抚右下首的,是掌管本路漕运的转运使钱不多钱大人。他身材矮胖,面团团一张圆脸,未语先带三分笑,活像个富家翁。
但偶尔抬眼时,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精明算计之光,却透露出他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他正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檀香木念珠,与身旁的米商低声交谈。
那位米商,正是泗水城首富孙百万。
他人如其名,穿着紫缎团花阔袖袍子,十个手指上倒有六个戴着各式金玉戒指,说话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用钱堆砌出来的自信与略显粗豪的热络。
此刻,他正拍着胸脯,声音几乎盖过了角落里轻柔的丝竹声:“…周大人,赵大人,您二位放心!明年春上的漕粮,包在我孙某人身上!定然是粒粒饱满,颗颗圆润,准时足额运抵京城,绝误不了朝廷的大事!钱大人那边,也早已打点妥帖,漕帮的弟兄们都是懂规矩的!”
他这话,既是对上峰的保证,也是对钱转运使的示好,更隐隐点明了自己在漕运线上的能量。
而在赵文启左下首,坐着一位略显格格不入的宾客。
他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青布长衫,面容清俊,但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薄薄的嘴唇总是抿成一条冷峻的直线。
他自入席以来,便极少动筷,酒杯更是未曾沾唇,只是安静地坐着,一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观察着席间众人,仿佛一位超然物外的看客。
此人便是赵文启重金聘来的幕僚师爷——寒江雪。来历神秘,学问渊博,心思缜密,手段…有时也颇为非常。
赵文启到任半年来,几件棘手的公务,包括与地方豪强、漕帮势力的暗中角力,皆靠他幕后出谋划策得以顺利解决,故而极受倚重,视为心腹智囊。
此刻,他低眉垂目,仿佛神游物外,但偶尔抬眼时,那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能穿透一切虚饰与客套。
厅堂一侧,铺着猩红地毯的角落,两名从扬州请来的歌姬正轻舒水袖,曼声吟唱着软糯的江南小调。
一位老乐师怀抱琵琶,指尖流淌出淙淙如流水的乐音。几名青衣小婢垂手侍立在阴影里,如同无声的影子,随时准备上前斟酒布菜。
酒是窖藏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后又启了杏花村的汾酒,醇香扑鼻。
菜是请了城里“醉仙楼”的大厨来府上精心烹制的,虽无龙肝凤髓,但时令珍馐、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一道道精致器皿盛着,流水般端上来。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气氛热烈而…谨慎。
每一句敬酒词,每一次寒暄,似乎都暗藏着机锋与试探,利益与权力的暗流在温暖的空气底下无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