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似乎不甘心被隔绝在外,偶尔加大力度,撞击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但很快又被厅内更盛的暖意和喧闹所吞没。
炭火更旺了,暖香更浓了,周巡抚的脸色更红了,赵文启的笑容更殷勤了,钱转运使的念珠捻得更快了,孙百万的声音更响亮了。
然而,在这片看似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表象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却如同水底暗礁,悄然滋生。
赵文启每一次为周巡抚斟酒时,指尖那微不可察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与对未来的焦虑。
周巡抚那看似随和的笑容背后,是久居上位者习惯性的审视与拿捏。钱不多那双小眼睛每一次转动,都在快速计算着利益得失。
孙百万洪亮的嗓音里,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官府变幻莫测态度的讨好与不安。
就连看似最超脱的寒江雪,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过分沉静的眼神,也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让人看不透他平静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思绪与过往。
他偶尔会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听到那呼啸寒风中夹杂的、旁人无法感知的别样声响。
就在宴席气氛被推至高潮,周巡抚接过歌姬奉上的一盏精心熬制的醒酒汤,清了清嗓子,准备做一番总结性的、充满勉励与暗示的发言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猛烈地、撕裂了这层精心维持的繁华帷幕!
“哐啷——!!!”
一声极其突兀、猛烈、完全不和谐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裂了厅内所有暖融喧闹的氛围!
是花厅那两扇厚重的、雕花镶铜的楠木门,被人从外面用一股近乎疯狂的力量狠狠地撞开了!
狂风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倒灌而入!吹得琉璃宫灯剧烈摇晃,烛火疯狂摇曳明灭,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张牙舞爪的巨大阴影!
桌上的杯盘碗盏被风刮得叮当作响,汤汁溅出,污了精美的桌布!歌姬的吟唱戛然而止,琵琶弦应声崩断,发出刺耳欲聋的颤音!所有笑语、寒暄、机锋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死寂般的惊愕!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力与不祥的变故惊得僵在当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扭过头,望向那洞开的、仿佛通往无尽寒夜地狱的门口!
只见一个身影,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扑进了花厅,仿佛被无形的恶鬼追赶,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扑通”一声,重重地、毫无生气地摔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来人竟是衙门里那位素以谨慎、刻板、甚至有些懦弱闻名的老书吏——崔明!
他此刻的模样,与平日判若两人,简直如同从坟茔里爬出的厉鬼:
发髻彻底散乱,花白的头发沾满了草屑、泥土和不知名的污渍,那顶象征着他微末身份却视若性命的吏员方帽不知丢到了何处。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青色常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和水痕。
他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却是骇人的乌紫色,剧烈地哆嗦着,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眼球上布满了惊恐万状的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
他的双手,如同鹰爪般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抠掐着自己的腹部,指甲甚至深深陷进了单薄的棉袍里,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在疯狂蠕动,要破体而出!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在被竭力拉扯又仿佛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的怪异喘息声,挣扎着想要呼喊,却只能挤出破碎不堪、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节。
“救…救我…大人…救救我…”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嘶哑得完全不似人声,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濒死的恐惧,“它…它在我肚子里…说话!一直在说!不停地说!啊——!!”
这凄厉诡异、完全不似作伪的呼喊,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混合着刺骨的寒风,瞬间浇灭了厅内所有的暖意,将极致的寒意灌入每个人的骨髓!
“放肆!”赵文启最先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一股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惊恐直冲头顶,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力道之大,震得杯盘乱跳,酒水泼洒了一身,他也浑然不觉。
“崔明!你疯了不成?!竟敢擅闯宴席,装神弄鬼,胡言乱语,惊扰巡抚大人!你想造反吗?!来人!快!把他给我拖下去!乱棍打出去!”
然而,平时对知府命令反应迅捷、如臂使指的家丁衙役们,此刻却都僵在原地,面露极度惊恐,双腿如同灌了铅,竟无一人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