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天膳阁的青石板上已沾了层薄露。
阿福提着竹篮从菜畦回来,竹篮里的青菜叶还挂着水珠,路过前院时正撞见小桃踮脚擦廊下的铜勺——那是昨夜陈阿四气极时摔碎又被小桃拼起来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钝钝的光。
\"小桃姐,今日早课真要加练熬汤?\"阿福把菜篮往案上一放,指尖戳了戳篮底还带着泥的白萝卜,\"我昨晚偷偷尝了口你熬的萝卜汤,咸得舌头都打卷儿。\"
小桃抄起块湿布作势要打:\"再胡说?
主子说了,汤要熬进人心窝里,咸淡是其次,得有......\"她顿了顿,望着正从演武场过来的苏小棠,声音低了些,\"得有热乎气儿。\"
苏小棠的脚步在廊下顿住。
她本是来检查早课准备的,可刚跨过门槛,心口突然泛起股热流,像有团将熄未熄的炭火,隔着衣襟灼得皮肤发疼。
她下意识抬手按住左胸,指腹触到那枚金色印记时,指尖猛地一颤——那印记竟在动,像活物般随着她的心跳轻轻起伏,比昨夜更清晰,更急切。
\"主子?\"小桃察觉她异样,布团\"啪\"地掉在青石板上,\"可是昨夜伤没好利索?
我这就去拿金创药......\"
\"不打紧。\"苏小棠强作镇定,目光却落在庭院角落那株嫩芽上——它比昨叶高了半寸,叶片上的露珠正顺着叶脉滚落,在泥里砸出个小坑。
她想起昨夜灶神虚影消散前的眼神,不是解脱,更像是......叮嘱。
喉间突然发紧,她转身往自己的偏房走,鞋跟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比往常重了三分。
偏房里,檀木匣还搁在妆台上,铜锁扣着母亲留下的银簪。
苏小棠的手指在匣面上悬了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锁。
银簪抽出时带起丝冷意,她咬了咬牙,在掌心轻轻一划——血珠刚冒出来,她便将手按在案上的粗陶碗沿,让血滴坠入清水。
水面荡开涟漪。
苏小棠屏住呼吸。
涟漪中央慢慢浮出字迹,笔画扭曲如古篆,却刺得她眼睛生疼:\"三魂归一,神灵自启。\"
\"当啷\"一声,银簪掉在案上。
她后退半步撞翻了椅子,后腰抵着雕花床柱才稳住身形。
三魂?
她明明只收了味魂!
昨夜那虚影说灶神以味觉为引,封印在陶瓮里千年,可现在这行字......难道灶神留的后手,远不止味魂?
\"小棠。\"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小棠转身,见老厨头扶着门框站在廊下,皱纹里还沾着晨起未擦净的灶灰,手里端着盏茶——是她前日新得的野山茶,此刻正腾着热气。
\"您怎么来了?\"她慌忙去扶老厨头,却被老人轻轻推开。
老厨头眯着眼睛凑近陶碗,茶盏搁在案上时发出清脆的响:\"水纹里的字,我在古籍里见过。\"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水面虚点,\"三魂者,味魂、火魂、香魂也。
你收了味魂,余者还在灶王殿的残卷里压着。\"
苏小棠的指尖掐进掌心,新结的痂被抠破了,血珠混着清水在碗里洇开:\"所以昨夜那虚影......\"
\"不是道别,是提醒。\"老厨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茶盏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当年我师父说,灶神封三魂于人间,为的是找个能承住神火的人。
你引回了味魂,可真正的融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小棠心口的印记,\"才刚开始。\"
院外传来阿福的吆喝:\"小桃姐!
我把柴火烧得旺旺的,就等您来教熬汤了!\"
苏小棠望着窗外跃动的火光,突然想起昨夜天膳阁震动时,陈阿四举着铜勺挡在她身前的模样,想起小桃哭着扑过来又顿住的脚步。
她低头看了眼碗里的血水,深吸一口气:\"我去跟他们说,今日早课改在东厢。\"
\"改地方?\"老厨头挑眉。
\"东厢离厨房核心区域远。\"苏小棠伸手按住心口,那里的印记仍在跳动,像有团火要破体而出,\"万一......\"她没说完,转身往院外走,衣摆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的茶盏,清冽的茶香混着血腥气,在空气里散成一片。
小桃正踮脚往灶里添柴,见她过来,刚要开口,却被她按住肩膀:\"今日所有弟子不得靠近后堂的灶房。\"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包括你,包括阿福,包括陈掌事——我是说真的。\"
小桃张了张嘴,最终只点了点头。
阿福抱着柴禾从墙角转出来,见两人面色严肃,柴禾\"哗啦\"掉了一地。
苏小棠弯腰帮他捡柴,指尖触到半块焦黑的木片——是昨夜震塌的灶砖。
她捏着木片站起身,望着后堂紧闭的木门,心口的热度又往上涌了涌。
晨钟在远处响起。
苏小棠望着门楣上\"天膳阁\"的牌匾,阳光正从檐角斜斜切进来,在\"膳\"字上镀了层金边。
她知道,这平静的清晨下,有团火正在暗处烧着,而这把火,或许才是她真正要面对的。
苏小棠站在廊下,望着阿福手忙脚乱捡柴的模样,喉间的腥甜突然涌上来。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转身时恰好撞上陈阿四抱着铜勺大步走来——那柄被小桃拼好的铜勺还带着裂纹,在他掌心硌出红印。
\"小棠!\"陈阿四粗着嗓子喊,额角青筋跳得厉害,\"你让徒弟们都退到前院也就罢了,凭什么连我都不许进后堂?
我陈阿四在御膳房掌勺二十年,还护不住个灶房?\"他把铜勺往石桌上一墩,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半滴,\"莫不是嫌我老了?\"
苏小棠按住心口,那里的印记正随着陈阿四的吼声突突跳动。
她盯着对方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昨夜地动时,这暴脾气的掌事是如何用身子护住她,铜勺磕在门框上迸出火星。\"阿四叔。\"她放软声音,\"若只是普通火情,我怎会劳您大驾?\"她抬手扯了扯他袖口,露出腕间淡金印记,\"这东西在烧,烧的不是灶火,是......\"她顿了顿,\"是命。\"
陈阿四的粗眉猛地一拧。
他凑近看了眼那印记,喉结动了动,忽然抓起铜勺转身就走:\"东厢、中院、后巷,我让小桃带三个徒弟守着。\"走到廊角又回头,耳尖泛红,\"要是听见动静......\"他把铜勺往空中一抛又接住,\"我砸了门也要冲进来。\"
苏小棠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紧绷的肩背松了些。
她摸出腰间的钥匙,走向后堂最深处的青石门——那是她上月才让人砌的密室,专藏从灶王殿得来的残卷与焚心炉碎片。
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轻响,霉味混着檀木香扑面而来,她反手插上门闩,烛火在石壁凹龛里晃了晃,将影子拉得老长。
案上的锦缎覆盖着半块焦黑的炉身,那是焚心炉仅存的残片,上次启用时曾烧穿了半面墙。
苏小棠掀开锦缎,指尖刚触到炉身,便觉掌心一烫——竟比昨日更热了。
她倒抽冷气缩回手,目光落在炉边那本《本味经》上。
这是老厨头用毕生心血抄录的孤本,墨迹还带着松烟香。
书页在指尖簌簌翻过。
苏小棠越翻越快,直到最后一页——空白的宣纸上,一行浅褐色字迹正慢慢显形,像是用密水写的,遇热才会浮现。\"神火未熄,宿命未终。\"她念出声,声音发颤。
火魂......她猛地想起三个月前在火魂祭坛的那夜,地宫里的青铜鼎中燃着幽蓝火焰,她曾用舌尖舔过鼎壁,尝到过比辣椒更灼喉的\"热\"味——那是火魂的味道,当时她以为已随鼎碎而散,原来只是蛰伏。
\"轰!\"
胸口的印记突然炸开灼热。
苏小棠踉跄撞在石壁上,指甲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声响。
有滚烫的东西顺着喉管往上涌,她捂住嘴,指缝间溢出金光——不是血,是液态的光,带着焦香,像融化的蜜蜡。
她瘫坐在地,看着那金光滴在焚心炉残片上,炉身竟发出钟鸣般的嗡响,焦黑处裂开细缝,透出暗红的光。
\"不......\"她撑着案几想站起来,可双腿软得像煮熟的面条。
那光顺着她的指缝流进炉身,残片上的裂纹迅速蔓延,竟在石案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她想起老厨头说的\"承住神火\",原来不是承接,是被火吞噬?
喉间又涌来一股热流。
苏小棠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的目光扫过案角的檀木药匣——那是她专门配的清热药材,其中\"寒息草\"的苦味还萦绕在匣缝里。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刚碰到匣扣,又猛地缩回来——现在调配寒息汤,需要分心控制火候,可她连坐直都难......
\"咔。\"
一声脆响从头顶传来。
苏小棠抬头,只见石壁上的烛火突然窜高尺许,火苗里竟映出灶神的虚影——与昨夜不同,这次那虚影的眼尾染着血,嘴角勾起冷笑。
她瞳孔骤缩,喉间的金光再次涌出,这次混着腥甜的血味,她终于没忍住,发出压抑的呜咽。
密室之外,陈阿四正用铜勺敲着东厢的门框。
小桃端着药碗从他身边经过,被他一把拦住:\"里面没动静?\"
\"没......\"小桃话没说完,突然瞪大眼睛——后堂方向飘来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陈阿四的脸瞬间煞白,他抄起铜勺就往密室跑,铜勺撞在石门上迸出火星:\"小棠!
开门!\"
门内,苏小棠望着掌心的金光与血珠,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簪。
她摸索着从衣襟里取出银簪,在掌心划出更深的伤口——鲜血混着金液滴在焚心炉上,炉身的红光突然暴涨,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血色里。
她咬着牙抓起药匣,指腹触到寒息草的干叶时,终于露出丝惨笑:\"想烧我?
先过了这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