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碎雪拍在苏小棠后颈,她裹紧粗布外袍,靴底碾过焚心谷入口的碎石。
谷口石墙爬满焦黑藤蔓,像被火舌舔过的骸骨——这原是先皇狩猎时的临时御厨坊,二十年前一场大火烧光了七十二口铜锅,连灶王爷的泥像都熔成了黑渣。
\"血腥味。\"陆明渊的玉扇尖挑起一截焦木,扇骨上的墨竹在雪光里泛着冷意,\"三天前有人来过。\"他屈指弹了弹焦木断面,暗褐色血渍混着炭灰簌簌落下来。
陈阿四的铜铲\"当啷\"磕在石墙上:\"老子就说该带火把!
这鬼地方比御膳房的冰窖还渗人。\"他哈着白气去摸腰间酒葫芦,手刚碰到葫芦嘴又僵住——苏小棠今早特意交代过,不许沾半滴酒。
苏小棠没接话。
本味玉在腕间烫得发烫,像块烧红的炭,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她闭了闭眼,本味感知悄然漫开——空气里漂浮着极淡的苦,不是柴灰,不是焦米,是......人的执念?
\"幻香。\"她突然攥住陆明渊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锦缎里,\"心火燃烧才会有的幻香,会让人把恐惧当食欲,把仇恨当馋虫。\"话音未落,陈阿四的铜铲\"哐当\"砸在地上,他捂着额头踉跄两步:\"奶奶的,咋突然眼晕?\"
苏小棠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倒出三粒朱红药丸:\"醒魂丸,含在舌下。\"她自己先咬碎一粒,苦涩立刻漫开,混着本味玉的烫意,在脑仁里炸出清醒的疼。\"陈叔,点断梦香。\"她指向陈阿四腰间挂着的青铜小罐,\"用你磨了半宿的铜铲尖挑,别碰手。\"
陈阿四骂骂咧咧掀开罐盖,铜铲尖刚触到罐里的暗褐色香粉,整座山谷突然腾起白雾。
雾是从地缝里涌出来的,带着焦糊的甜,苏小棠的本味感知被搅得乱作一团,她隐约触到无数碎片:饥饿的哭嚎、被碾碎的糖霜、烧糊的龙涎粥......
\"跟着我。\"陆明渊的手覆上她后颈,掌心的温度透过衣领渗进来,\"我数过,谷里有七道弯,每道弯对应旧厨坊的柴房、面库、汤灶。\"他的玉扇在雾里划出半弧,\"第三道弯应该是......\"
\"汤灶!\"苏小棠突然睁眼,本味玉的烫意猛地窜到指尖,\"我闻到了!
陈年松柴的烟,混着三沸老汤的鲜——旧厨坊的汤灶二十年没熄火!\"
白雾突然散了。
他们站在一座青石板院门前,门楣上\"御汤\"二字被火烧得只剩半块\"汤\"字,门缝里漏出橙红的光。
陈阿四抄起铜铲踹门,\"咔嚓\"一声,门闩断成两截。
汤灶里的热气裹着焦苦扑出来。
正中央支着一口两人高的青铜大锅,锅底的火焰是诡异的幽蓝色,锅沿凝着血珠似的红浆——那是心火精华。
锅前站着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背对着他们,手里握着根金漆木勺。
听见动静,他缓缓转身,左脸从眉骨到下颌有道狰狞的疤,像条扭曲的蜈蚣。
\"赫连烬。\"苏小棠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她认出那道疤——十年前御膳房走水,五品厨官赫连烬为抢御赐金勺被房梁砸中,后来因私吞十车冬菇被逐出宫。
\"苏掌事。\"赫连烬笑了,疤跟着扯动,\"侯府的粗使丫鬟,倒真能爬到御膳房。\"他的目光扫过陆明渊,\"三公子也来了?
正好,这锅心火精华,要掺三滴侯府嫡子的血才够味儿。\"
陈阿四的铜铲已经抡起来:\"老匹夫!
当年老子就该把你那金勺砸成废铁——\"
\"慢。\"苏小棠按住他手腕,本味感知再次穿透热浪。
她看见锅底的幽火里浮着半卷经页,是母亲的字迹:\"金汤问罪,以火为秤,秤的是天下人的舌尖。\"而那锅心火精华里,正飘着七粒极小的药丸,每粒都裹着......龙涎香?
赫连烬的木勺敲了敲锅沿,红浆溅起细小的火星:\"你们来得倒巧,再过半柱香——\"他突然顿住,盯着苏小棠腕间的本味玉,\"原来如此......你娘当年藏的宝贝,竟能让你尝出心火的真味。\"
苏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体力在飞快流逝,30%、40%......再用感知,今天怕是要跪在这里。
可她必须知道——这锅红浆里,到底掺了多少人的本味记忆?
陆明渊的玉扇\"刷\"地合上,敲了敲自己左胸:\"赫连大人当年贪的是冬菇,如今贪的是天下人的舌头?\"他往前走了两步,雪水从靴底渗进青石板缝,\"三滴嫡子血,我给。
但你得先告诉我,这锅东西,要怎么掺进皇帝的龙涎粥?\"
赫连烬的疤又扯动起来,这次是大笑:\"三公子当我是傻子?
等心火精华成了——\"
\"成不了。\"苏小棠突然开口,她盯着锅底的幽火,\"这火是用槐木芯子引的,槐木属阴,熬不出心火的纯阳。\"她摸出怀里的火折子,\"要换松木,三年陈的松木,劈成细条,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添——\"
\"住口!\"赫连烬的木勺砸向她面门,苏小棠偏头躲过,木勺\"咚\"地嵌进身后的砖缝。
她这才发现,砖墙上密密麻麻刻着字,全是\"饿馋恨\"之类的歪扭墨迹,像无数只手在抓挠。
陈阿四的铜铲已经砍向赫连烬后颈,陆明渊的玉扇却突然横在两人中间:\"且慢。\"他望着青铜锅里翻涌的红浆,\"苏小棠说的对,这火确实不对。
赫连大人熬了三个月,怕连半滴精华都没成吧?\"
赫连烬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疤变成了紫黑色。
他猛地掀翻身边的木案,成捆的经卷、带血的药杵\"哗啦啦\"落了一地。
苏小棠眼尖地瞥见最上面一卷,正是母亲失踪的《本味要术》残页。
\"你们以为能阻止?\"赫连烬抓起案角的匕首,刀尖抵在自己手腕上,\"我早备了后手——\"
\"当心!\"苏小棠扑过去,本味感知在最后一刻触到他的杀意。
可还是晚了,赫连烬的匕首划开手腕,鲜血滴进青铜锅,红浆突然暴涨,溅在青石板上滋滋冒烟。
陆明渊拽着苏小棠向后跳开,陈阿四的铜铲舞成一片风,挡住溅过来的红浆。
等三人站稳,再看那口大锅——红浆已经凝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在幽蓝火焰里缓缓转动,像块裹着无数星光的宝石。
赫连烬捂着流血的手腕,笑容扭曲得像块破布:\"你们来得太迟了,'心火精华'已经完成......\"赫连烬的笑声像生锈的铁锯划过石板,他抬手的瞬间,七道黑影从灶膛后、梁柱间、瓦檐下鱼贯而出。
那些人裹着玄色短打,腰间别着尺许长的铜管——苏小棠见过这种火器,去年秋闱有人用它炸了半座贡院,火药里掺了迷魂草,中者三息内失了力气。
\"小棠!\"陆明渊的玉扇\"唰\"地展开,墨竹纹在火光里绷成冷硬的线。
他的拇指在扇骨暗扣上一按,三枚淬了麻药的银针\"噗\"地钉入最近一人的腕间。\"阿四,东侧案台倒油!
西侧堆柴——他们火器怕火!\"
陈阿四的铜铲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他抄起案上半坛黄酒泼向东侧,酒液顺着砖缝漫开时,又飞起一脚踢翻西侧的柴垛。\"奶奶的!
当年御膳房防刺客,老子在灶台底下埋了半车松脂!\"他摸出火折子甩过去,松脂遇火腾起橘红火焰,瞬间将东侧的火器手逼得连退三步。
苏小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本味玉的烫意已经烧到肩胛骨,她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像擂在烧红的铁砧上。
袖中那枚鸽蛋大的本味珠在发烫,是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手心的,\"遇到幻香迷心,碾碎它\"。
她猛地攥碎珠壳,浅金色的粉末如细雪般扬起,撞上火苗的刹那腾起青烟,混着松针与晨露的清冽,将焦甜的幻香冲得七零八落。
\"咳!
这是什么?\"左侧的火器手踉跄两步,铜管\"当啷\"坠地。
苏小棠趁机冲向青铜大锅,本味感知如沸水般翻涌——她看见心火精华里浮动的七粒龙涎丸,每粒都裹着二十三条人命的执念:有被毒杀的宫妃攥着半块甜糕,有被饿死的乞儿舔着冻硬的糖渣,还有...她的乳母,在侯府柴房里啃着发霉的炊饼,眼睛却望着她手中的热粥。
\"敢动我的锅!\"赫连烬的匕首破空而来,苏小棠旋身避开,匕首\"嗤\"地扎进她脚边的砖缝。
她的手指终于触到锅沿,掌心的本味珠粉混着汗水渗进铜锈,突然想起母亲笔记里的话:\"归元锅者,以毒攻毒,以火灭火。\"她猛地掀翻身侧那口蒙着红布的小锅——锅底刻着的\"归元\"二字在火光里泛着青,正是母亲当年被抄家时遗失的旧物。
\"不!\"赫连烬的嘶吼震得房梁落灰,他甩开陆明渊的玉扇,指甲几乎要抠进苏小棠后颈。
陆明渊的靴尖勾起地上的铜铲,\"当\"地砸在赫连烬膝弯,男人踉跄着栽向案台,撞得经卷纷飞。
苏小棠咬着牙托起心火精华,琥珀色的液体黏得像化不开的蜜,每一滴都扯着她的神经疼。\"倒进去!\"她对着归元锅吼,本味感知在崩溃边缘疯狂尖叫——这是最后机会,过了子时,精华就会与龙涎粥的米香彻底融合,再无逆转可能。
\"轰!\"
心火精华坠入归元锅的刹那,幽蓝火焰突然暴涨三尺。
苏小棠被气浪掀得撞在墙上,本味玉\"咔\"地裂开细纹,眼前泛起血雾。
她勉强睁眼,看见锅底的火焰正在变色:幽蓝褪成金红,金红又凝成鎏金,像活过来的龙,在锅沿翻卷游走。
\"净火...成了?\"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混着骨骼发出的脆响。
体力像被抽干的井,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金色火龙从锅口窜出,撞碎青瓦,在雪夜里拉出一道金红的尾焰。
\"小棠!\"陆明渊的怀抱突然接住她下坠的身体,带着松烟墨与龙涎香的温度。
他的指尖按在她人中上,力道重得发疼:\"撑住,看天上。\"
苏小棠顺着他的目光抬头。
金色火龙正朝着皇宫方向游去,所过之处,碎雪凝成金箔般的冰晶,簌簌落进他们发间。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一下,两下,像有人在敲碎某种沉睡的枷锁。
\"是...乾元钟。\"陆明渊的声音低下去,玉扇轻轻掩住她半张脸,\"二十年了,这钟终于又响了。\"
赫连烬的咆哮混着火焰的噼啪声炸响:\"你们毁了我的心血!
我要你们——\"
陆明渊的玉扇\"唰\"地合上,敲在赫连烬后颈。
男人的骂声戛然而止,瘫软着倒在满地经卷里。
陈阿四踹了他一脚,铜铲挑起半卷《本味要术》:\"这破书烧了吧?\"
\"别。\"苏小棠扯了扯陆明渊的衣袖,声音轻得像飘雪,\"留着...或许能找到我娘的下落。\"
陆明渊低头看她,眼尾的红痣在火光里像滴未干的血。
他将她打横抱起,靴底碾碎一片碎玉——是本味珠的残壳,在雪地里闪着淡金的光。
远处的钟声还在响,一下比一下急。
金色火龙的影子掠过他们头顶,朝着皇宫的琉璃瓦顶扎去。
那里,有更剧烈的风暴,正随着钟声,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