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棠的指甲几乎掐进陆明渊的肩骨里。
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撞在他胸前,每一下都像撞在浸了水的棉絮上——本味玉碎裂的刺痛还在眼底窜动,体力被抽干的虚浮感从骨髓里漫上来,连睫毛都重得抬不起来。
\"看。\"陆明渊的声音裹着冷雪钻进她耳朵。
她勉强撑开眼皮,正看见那道金红火龙擦着屋檐窜向宫城方向,尾焰扫过的雪粒突然凝成细碎金箔,簌簌落进她发间,带着灼人的温度。
远处钟声炸响的刹那,陆明渊的手臂突然收紧。
苏小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宫墙方向亮起数盏灯笼,灯笼下甲胄相撞的脆响像滚过碎石的溪涧——禁军正从神武门鱼贯而出,火把连成的红线在雪地里蜿蜒,直朝焚心谷方向涌来。
\"心火虽净,波动却震醒了乾元钟。\"陆明渊的拇指抹掉她额角的冷汗,眼尾红痣在火光里一跳一跳,\"这钟是先皇为镇朝局所铸,二十年未响...如今朝堂那些老东西,怕是要把龙椅坐穿了。\"他话音未落,有小太监的尖嗓从谷口传来:\"御膳房陈掌事?
圣上口谕,夜膳暂停——\"
\"走。\"陆明渊突然旋身,将苏小棠往怀里按得更紧,\"再晚一步,就要被当成闯宫逆贼了。\"
可他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小棠勉强转头,正看见赫连烬摇摇晃晃站起来,嘴角沾着血,原本束发的玉簪歪在耳后,活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怀里掉出半块烧残的符牌,暗红纹路在雪地里泛着妖异的光:\"想走?
你们毁了我的净火,就该陪我一起下地狱!\"
\"疯了?\"陈阿四抄起铜铲就要扑过去,却被陆明渊甩来的玉扇敲在手腕上。
苏小棠这才注意到,赫连烬的指尖正掐着自己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进脚边残炉——那是方才炼心火精华时用的丹炉,此刻炉底竟泛起幽绿的光。
\"他在引火脉。\"苏小棠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本味感知虽因玉碎变得迟钝,她却能清晰嗅到空气中飘着焦糊的甜——是松木被烤到碳化的味道,是羊肉在滚油里炸过头的腥,是...所有食材的本味都在扭曲。
她突然想起老厨头曾说过的话:\"炎盟余孽最狠的不是下毒,是用邪术搅乱人间烟火气,让天下人吃不出真味。\"
\"火脉要失控了!\"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陆明渊的衣襟,\"这谷底下压着上古火眼,赫连烬用符牌破了封印——一旦火脉窜上来,北郊所有厨房的灶火都会被引燃,菜里会混进焦土味、腐泥味,连清水喝起来都像...都像...\"她喉咙发紧,想起小时候在侯府厨房,曾见过被炎盟暗害的厨子,那人端来的糖蒸酥酪里竟混着铁锈味,\"幻味之灾!\"
话音未落,整座焚心谷开始震颤。
头顶青瓦\"哗啦啦\"往下掉,陈阿四抱着脑袋躲到墙角,却被崩落的碎石砸中肩膀:\"奶奶的!
这破地方要塌了?\"
苏小棠感觉脚底发烫,隔着绣鞋都能摸到岩板的灼人温度。
她盯着赫连烬癫狂的笑脸,突然明白他为何留着这炉——所谓炼心火精华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杀招是借净火之力震开火脉封印。
而他们方才把心火倒进归元锅的瞬间,恰好成了压垮最后一道锁的砝码。
\"必须关上火眼!\"她咬着牙推开陆明渊,可刚站定就踉跄着栽进他怀里。
陆明渊的手臂像铁箍似的圈住她,低头时发丝扫过她耳垂:\"小棠,你现在连举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那也得试试!\"苏小棠攥住他腰间玉佩,指甲几乎要嵌进玉里,\"老厨头说过火眼入口在...在丹炉正下方!
只要砸了符牌——\"
\"砰!\"
一声闷响打断她的话。
陈阿四不知从哪摸来把铁锤,正抡圆了往丹炉砸去。
火星子溅在他脸上,烧得他直抽冷气:\"什么破符牌,老子一锤子——\"
\"阿四!\"陆明渊突然暴喝一声,旋身将苏小棠护在身后。
陈阿四的铁锤被陆明渊一把攥住,腕骨传来的剧痛让他脖颈青筋暴起:\"三公子疯了?
再磨蹭这破炉子能把半座山烧穿!\"他红着眼要挣开,却见陆明渊另一只手将半卷《九品厨经》拍在他胸口,泛黄纸页上\"冰焰汤\"三字被血渍染得发暗。
\"赫连烬用符牌勾动火脉,炉底早渗进了地火浊气。\"陆明渊指节抵着陈阿四后颈,迫使他看清经书上的批注,\"硬砸会震碎符牌,浊气混着山火能烧穿二十里内所有灶膛——你当那些御厨是神仙?
能在焦土味里做出圣心膳食?\"
陈阿四的骂声卡在喉咙里。
他盯着经书上\"以冰髓镇火性,以真味引归源\"的注解,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御膳房那场大火——当时所有锅灶的火都像活物,连铜锅都烧出了血泡。
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狠狠甩开陆明渊的手:\"要老子做什么?\"
\"找材料。\"
苏小棠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绢帛。
她扶着倾斜的石墙站起,发间金箔簌簌落在雪地上,每一步都在雪面压出浅淡的血痕——方才摔倒时,碎瓷片划破了脚踝。
陆明渊要扶她,被她偏头躲开:\"冰焰汤要三季藕、寒潭冰、赤焰椒。
三季藕在东侧石缝,寒潭冰...在谷口老梅树的冰棱里。\"
\"你怎么知道?\"陈阿四抄起铜盆就要冲,却被她叫住。
\"本味感知。\"苏小棠闭了闭眼。
玉碎后的刺痛像针在眼底乱扎,但那些食材的气息仍在混沌中透出微光——三季藕的清甜裹着石苔的腥,寒潭冰的凉里浸着松脂的苦,赤焰椒的辛辣混着铁锈味...她攥紧腰间那半块本味玉,碎片扎进掌心的疼让意识更清晰,\"老厨头说过,《九品厨经》的古方,要用本味找材料。\"
陆明渊突然按住她手背。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指腹蹭过她掌心里的血珠:\"小棠,你现在连捏藕节的力气都没有。\"
\"那就借你的力气。\"苏小棠抬头看他,眼尾沾着血渍,倒像是染了胭脂,\"你抱我去石缝,阿四摘冰棱,我...我闻味道指路。\"她吸了吸鼻子,又补充,\"赤焰椒在赫连烬脚边。
他怀里的符袋,绣着火焰纹的那个。\"
陈阿四骂骂咧咧冲向赫连烬。
那疯子还瘫在雪地里傻笑,符袋却被他一脚踩进雪里。
陈阿四扯出符袋时,赫连烬突然扑过来咬他手腕,被他反手一铜盆砸在额角,闷哼着栽进雪堆。
\"材料齐了。\"陈阿四把东西甩在苏小棠脚边,藕节上还沾着湿泥,冰棱碎成小块,赤焰椒的籽儿撒了一地。
苏小棠蹲下去,膝盖撞在碎石上,疼得她睫毛乱颤。
她拾起藕节,指腹擦去泥污,本味感知像漏了的沙漏,只勉强抓住一丝清甜——是了,这截藕该是第三节,靠近根须的部分。
\"阿四,切藕要斜刀,三寸厚。\"她声音发颤,\"冰棱用布包着砸,要碎成雪粒。
赤焰椒...只取籽,别碰皮。\"
陈阿四抄起菜刀的手顿了顿。
他做了三十年御厨,还是头回被个小丫头指挥。
可当他斜着切下第一刀,藕片的切口泛出淡粉的光——那是只有最嫩的三季藕才有的颜色。
他喉结动了动,没再反驳。
陆明渊捡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当灶台。
苏小棠跪坐在他脚边,看他架起小铜锅,看陈阿四把碎冰撒进锅里,看藕片在冰水里浮起又沉下。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本味感知却像突然开了条细缝——冰的凉、藕的甜、椒的辣在锅里翻涌,像三股线缠成绳,要把地火浊气捆住。
\"火候。\"她突然抓住陆明渊的手腕。
他正欲添柴,被她按住在半空,\"用余温。
锅边起细泡时,撒椒籽。\"
陆明渊依言撤了柴。
铜锅底的炭火渐弱,水面浮出细密的泡,像撒了把碎星子。
苏小棠摸过椒籽,指甲抠开一颗,辛辣的气息窜进鼻腔——这是引,要把地火引到汤里,再用冰髓镇住。
她手抖得厉害,椒籽撒了小半,剩下的全掉在石板上。
\"够了。\"陆明渊握住她的手,替她把最后几颗撒进锅里。
汤面突然腾起白汽,不是寻常的热雾,倒像云团里裹着冰晶,沾在陈阿四脸上,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起锅。\"苏小棠轻声说。
陆明渊端起铜锅,三人同时听见炉底传来闷响——那幽绿的光正在变淡,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汤倒进炉口的瞬间,整座山谷发出呜咽般的轰鸣。
苏小棠瘫坐在陆明渊怀里,看着炉底的光彻底熄灭,石缝里渗出的热气慢慢变凉,连脚下的岩板都不再灼人。
陈阿四踹了赫连烬一脚,那疯子终于闭了眼,嘴角的血在雪地上洇开,像朵枯萎的花。
\"走。\"陆明渊抱起苏小棠,刚要往谷口走,却被她扯住衣襟。
\"看天上。\"
那道金红火龙不知何时折了方向,原本直窜宫城的尾焰突然下垂,龙首转向皇宫的方向,鳞片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不再是之前的灼人金红,倒像被抽走了魂。
\"灶神意志。\"苏小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想起老厨头临终前的话:\"本味感知不是天赋,是灶神在借你的眼尝人间烟火。\"此刻她望着那条龙,突然明白为何玉碎时会痛——那是灶神的力量在抽离,却仍有残念不肯散。
\"它在找宿主。\"她攥紧陆明渊的衣襟,指甲几乎要穿透布料,\"之前净化的是心火精华,可灶神的本体...还在宫里。\"
陆明渊的脚步顿住。
他望着那条龙,眼尾红痣在夜色里格外醒目:\"你是说...有人要当新的灶神?\"
\"比这更糟。\"苏小棠抬头看他,眼里有未褪的痛,\"它在找能承载它的人。
若是让它融进谁的命格里...\"她没说完,因为那条龙突然化作万千金箔,在空中连成一条虚影长廊,长廊尽头,正是御膳房后的碑林——那里立着历代御厨的碑,最中央的位置,是空的。
远处传来百姓的惊呼。
三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长廊像根发光的线,直刺御膳碑林的方向,在夜色里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轨迹。
\"走。\"陆明渊加快脚步,怀里的苏小棠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鼓,\"赶在天亮前回皇宫。\"
陈阿四抄起铜铲跟上,边走边骂:\"奶奶的,御膳房的破碑...难不成要给那龙立碑?\"
没人回答他。
苏小棠望着那道长廊,突然想起今日御膳房的膳食记录——她今早核对时,发现昨日的燕窝粥少了一盏,记录上却写着\"圣心大悦,尽用\"。
而那盏失踪的燕窝粥,恰好是用北郊寒潭的水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