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相见
天牢在西城,地宫之下,阴冷潮湿,终年不见日光。
沈朝盈被囚于最内一间,四壁生苔,锁链锈重。
她自入狱后未曾喊过一声,亦未落一滴泪。
直到今日。
狱门吱呀一声,被人自外推开。
火把入夜风,跳动两下,映出一道熟悉的影子。
他着玄衣斗篷,未着朝服,却依旧立得笔直,眼神淡漠。
裴齐光。
她愣了一瞬,随即便笑,笑得极轻,如风后残灯,将灭未灭。
“王爷。”
他站在门前,没有进,也没有说话。
她缓缓站起身来,因伤跌坐,又撑着墙爬起。
她的膝盖磕得发红,脚踝缠着铁链,凤钗不在,眉心一粒朱砂也洗得泛了灰,整个人狼狈到极致,却美得惊心。
“王爷……你来看我了吗?”
她语气极轻,好像只是问他来喝茶还是来听曲。
裴齐光静了片刻,才低声:“你害皇后流产,宫里人尽皆知,皇命已下,圣旨秋后问斩。”
沈朝盈笑了,带着一点点崩坏的妩媚。
“所以王爷是来看我怎么死?”
她顿了顿,忽而一步步向前,膝下锁链铮铮作响,近至那束火光下时,她轻轻跪下,仰头望他,一双眼含着盈盈泪意,似要滴落。
“我不求王爷怜我,救我。”她低声呢喃,声音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在他榻前求荐书的女人,“只求你信我一句。”
“我……从未爱过皇上。”
“我心中有你。”
她说出这话时,唇角轻颤,眼泪终究落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尘土中。
她知道他不会轻易信。
可她也知道,他心里有她。
她一直在赌,赌他至今仍在等一句“她也许是真的”。
裴齐光沉默。
他看着她,眼神在那一瞬几乎要崩裂。
他该拔剑离去,告诉自己这是她最后一场戏,是临死前的哀婉求生。
可他偏偏一步步走近了,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看她。
“若你骗我呢?”
沈朝盈抬眸,泪痕未干,却笑得凄楚:“若我骗你,王爷救我之后,尽可亲手再杀我。”
他喉结动了动,终是俯身,抬手将她额前碎发拨开。
“沈朝盈。”
“你最好别再骗我一次。”
她跪在他面前,仰头望他,泪眼含笑,唇色苍白,轻轻吐出一声:“不会。”
可他心底,却有一道声音在说:她还是在骗你。
可他宁愿信她一次。
哪怕只是因为,她现在只看着他,眼里只有他。
(六)登顶
三月初五,宫门大开。
那日天灰未雨,风卷尘沙,紫宸殿上,裴齐光步步逼近,金甲缀雪,长剑沾血,目色冷如霜锋。
皇帝衣袍未整,连靴都未穿,仓皇逃至御书房,伏地乞命。
可裴齐光只一言:“昏君误国,废。”
退位诏书未及写完,天下已定。
那夜,沈朝盈被接出天牢,褴褛狱衣还未来得及换,便被安在了凤辇之中,穿过血迹未干的御街,送往太极宫。
她坐在轿中,风卷而来,掀起她一缕散发,眼神却一点没乱。
她赢了。
三日后,大赦天下,礼部昭告四方:新帝裴齐光即位,大赦前朝,立沈氏为后,册封仪式六月初定。
那日朝贺,万官齐拜,百僚低首,文武百将山呼万岁,金炉焰盛,鼓乐喧天。
她着赤金凤袍,登九阶而上。
四下万目仰视,昔日讥她为“戏子”的贵族子弟、曾逼她跪地谢恩的诰命夫人、甚至那个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后,如今皆要跪在她面前。
她垂眸看他们,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那笑意淡淡,如一缕烟,从骨子里透出寒意与傲意。
礼官高唱:
“册立皇后沈氏,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她接过那副重如山岳的凤冠,亲手戴在自己发顶,发丝未束,钗环未整,却偏生一种杀伐果决的艳丽。
她从来不是谁的宠物。
她是自己一步步走到这天底下最高处的人。
当那道玉阶上,裴齐光迎着她缓步而来,众臣高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时,她终于站在了所有人之上。
他站在她身侧,眉眼冷清如昔,只轻声一句:
“沈朝盈,从今日起,你再不需低眉。”
她转眸看他,眸中风雪已尽,只有高处不胜寒的孤光。
“陛下。”她柔声低唤,带着笑,“妾身谢恩。”
这天下,从今往后,姓裴。
而这后宫,万里江山,只听她一人之言。
(七)白首
裴齐光称帝二十七年,后宫始终只有沈皇后一人。
文官曾劝纳妃充实后宫,他挥袖冷声:“沈氏一人,足矣。”
天家传言盛极一时:“沈氏有倾国之姿,惑主心魄。”世人不解,天下皆问:那女子何德何能,令帝王三千独弃?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仙姿玉骨,也非贤良淑德,她不过是一个演得太久的人。
她日日端坐凤位,朝迎群臣,暮理内务。
她善断、精明、杀伐果决,连裴齐光也常低声笑道:“若你是男儿身,江山怕早就姓沈。”
她却一笑不答,红唇轻抿,只说:“可惜不是。”
他总是看着她,像看着命中注定的劫。
他知道她骗过他无数次,那句“我心中有你”,他听了一辈子,信了一辈子,从未拆穿。
他也知道,她未必曾真心爱过自己。
可他就是不在乎。
他甘愿她不爱他,甘愿她说谎,甘愿她这一生不肯回头。
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哪怕是演给他看的,也够了。
沈朝盈年五十三病重,宫中太医尽出,裴齐光守在榻前,不眠不休。
她睁眼的那夜,正是细雨潇潇的春夜,他执着她的手,低声问:
“沈朝盈,这一生,你可有哪一刻……动过一点心?”
她没答。
她看着他,眼中一如当年,在狱中、在台上、在凤辇之中。
是笑,也是雾,是雾中的戏。
良久,她轻声吐出一句:
“我这一生啊,只骗过一个人。”
“骗了他整整一辈子。”
“骗得太久……连自己都不记得,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裴齐光怔了怔,霎时眼眶微红,哑声问:“可你……若那也是一种心意呢?”
她看着他,轻轻点头,唇角浮起最后一丝笑:
“那便算吧。”
那年夏末,沈朝盈薨,帝下诏国丧三月,亲写碑铭:
“一生孤艳,未许人知。凤仪天下,心迹不言。”
他将她葬在北陵一侧,亲自选地,御笔题墓。
多年后,有史家抄录此句,喟然长叹,不知这“欺”字,是怨,还是爱。
可知者心中明白,那是一生最深的宠爱,连她的谎言,他都拿来当真。
细细供奉,日日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