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带着热意,井边的缠藤疯长了半尺,藤梢搭在了苏家药田的篱笆上。周丫踩着露水去看时,忽然被晃了眼——藤蔓上缀满了花,一半是紫苏的紫,一半是薄荷的白,串在一起像挂了串彩色的铃铛。
“开了!真的开了!”巧儿举着绣花绷跑过来,绷上的藤花刚绣到一半,线还在针脚上缠着,“青禾姐说苏家的藤也开花了,比咱这多开三朵!”
赵铁柱扛着竹竿来搭新架子,竿梢不小心碰落朵白花,花瓣落在他手背上,竟留下点清凉的香——是薄荷的味,混着紫苏的淡紫,像把两种香拧成了一股。
“这花能入药不?”他把花瓣凑到鼻尖闻,“比去年的苏合香还提神。”
梅大夫背着药箱经过,见了花眼睛一亮:“这是‘和合花’!”他从箱里翻出本泛黄的药书,指着插画,“书上说‘紫苏薄荷共生,花呈紫白二色,能解世间嫌隙’,你们太奶奶当年就盼着它开花。”
药书的空白处有太奶奶的批注:“若见和合花,当取其瓣,与两家井水同煎,饮之可化心结。”字迹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像在说“准管用”。
摘花时,周丫发现最大的那朵紫花里藏着东西——是个油纸包,被花蕊裹着,打开一看,是封折叠整齐的信,信纸边缘已经发脆。
“是苏老夫人的字!”她认出那遒劲的笔画,和地契上的落款一模一样。信里写着:“周姐,昨夜见藤梢过界,知你我缘分未断。若花盛开,便取井水一瓢,共煮花饮,算我赔你当年被占的半寸地。”
张老板提着药篮来,看见信忽然红了眼眶:“我娘说,当年苏老夫人总在藤下埋信,盼着周老夫人能捡着,可每次都被露水打湿,字迹糊成一团。”他从篮里拿出个小陶罐,“这是我娘留的蜜,说和合花配蜜煮,能甜到心里头。”
李木匠扛着木板来,要在两家篱笆中间搭座木桥,板上已经凿好了槽:“让藤能顺着桥长,”他往槽里填了些混着药粉的土,“将来两家的藤能在桥上打结,像人拉手似的。”
正说着,苏家药田的篱笆那边传来动静。青禾踩着凳子探出头,手里举着个竹篮,篮里盛着刚摘的藤花:“周丫姐!俺们东家让送点花过去,说按老规矩,第一茬花得两家分着用!”
竹篮底垫着块蓝布,上面绣着半朵和合花,正好能和巧儿绣花绷上的半朵拼在一起。
按太奶奶的方子,取紫白花瓣各半,用井水煮开,再拌上张老板带来的蜜。药香漫开时,苏家的佃户王二背着锄头经过,脚步顿了顿。
“王大哥尝尝?”周丫舀了碗花饮递过去,“解解暑气。”
王二搓着手不敢接,脸涨得通红:“前阵子……前阵子我不该说那藤是妖物。”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俺家种的绿豆,赔个不是。”
梅大夫笑着把碗塞给他:“喝了这花饮,以前的事就翻篇了。”他指着藤上的花,“你看这花,紫的离不开白的,白的也离不得紫的,人和花一样,得凑着才好看。”
王二捧着碗喝了口,忽然笑了:“真甜!比俺家娘子煮的绿豆汤还润!”他放下碗扛起锄头,“俺去给藤搭架子,苏家那边的篱笆太矮,藤爬着费劲。”
李木匠的木桥刚搭好,缠藤的嫩梢就顺着桥板往上爬,像知道这是专门为它修的路。他往桥栏上刻了行字:“藤过此桥无地界,花落两家共香尘”,刻痕里还留着木屑,被风吹得飘落在花饮里,竟也染了点紫白的香。
巧儿把新绣的藤花图挂在桥栏上,图里的木桥两端各站着个人,手里都捧着花,影子在地上连成一片。“青禾姐说她也绣了幅一样的,”她指着图上的云,“你看这云,像不像两家的炊烟缠在了一起?”
将和合花晒干泡酒时,苏家的管家忽然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推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个大陶缸。
“周姑娘,”管家拱手作揖,脸上带着歉意,“东家让送缸花酿来,说按当年的约定,‘花开共酿,各分一半’。”他掀开缸盖,一股醇厚的香漫出来,比周丫泡的酒浓三倍,“只是……有件事得说清楚。”
原来苏家的花酿里加了血竭粉,按老规矩该两家均分药材,可今年的血竭收成少,苏家私自多放了半两。王二在一旁听了,急得脸通红:“管家您咋能这样?当年苏老夫人说过‘分物要匀,如分花一般’!”
“不是故意的,”管家叹了口气,“是新来的伙计记错了方子。”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秤,“要不现在把多的半两称出来?”
周丫忽然笑了:“不用称了。”她指着缸里的酒,“多加点血竭正好,我这坛少放了甘草,混在一起反倒匀了。”她往苏家的缸里倒了半罐甘草汁,“这样算扯平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梅大夫在一旁拍手:“这才是和合花的意思!”他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往两坛酒里各倒了点井水,“加勺共用水,从此不分你我。”
王二忽然跑回家,抱来坛自家酿的梅子酒:“俺也添点!”他把梅酒倒进两个缸里,“这酒是用两家共用井的水酿的,算俺赔罪。”
花酿封坛那天,两家的人都聚在木桥边。周丫往苏家的酒坛上贴了张红纸,写着“周家赠”;青禾往周家的坛上贴了张绿纸,写着“苏家贺”,两张纸的边角在风里碰着,像在互相点头。
李木匠在坛口系了根红绳,一头连周家的坛,一头连苏家的坛,绳中间系着朵和合花:“这样酒气能顺着绳跑,酿出来的味才一样。”
张老板提着个小陶罐,往两个坛底各撒了把和合花的种子:“我娘说,种子落在酒里泡过,来年种下去,能长出开三色花的藤。”
傍晚时,忽然起了阵急雨,众人忙着往屋里搬东西,回头看时却都愣住了——雨水打在藤花上,紫的更紫,白的更白,花影顺着两家的墙往下淌,竟在地上晕出片模糊的“和”字。
“是花影!”巧儿指着地面,“两家的墙影和花影凑成了一个字!”
梅大夫捋着胡子笑:“这是天意。”他从药箱里拿出个小布包,“这是苏老夫人当年留的‘同心结’,说等花影成字时,就把它系在藤上。”
布包里是个用红绳编的结,绳头缠着半片紫苏叶和半片薄荷叶,显然是两家的东西凑成的。周丫把同心结系在藤梢最高处,风一吹,结子转着圈,把花影甩得满地都是。
三个月后开坛那日,整个药香巷都飘着酒香。周家的酒泛着浅绿,带着薄荷的清;苏家的酒透着淡紫,混着紫苏的醇,倒在一个碗里,竟融成了琥珀色,像把两坛酒的魂拧成了一股。
苏家的管家端着酒碗,对着周丫深深一揖:“当年是苏家不对,占了地界还嘴硬。这碗酒,算我替东家赔罪。”
周丫举起碗和他碰了碰:“早该忘了。”她把酒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暖香从喉咙淌下去,带着点甜,像把心里的结都化了,“你看这藤,都爬过木桥了,咱哪还有地界可言?”
王二扛着锄头来,手里捧着束刚开的和合花,往两家的篱笆上各插了一枝:“俺给藤花松了土,明年能爬满整面墙。”他挠了挠头,“以后谁家缺个种子、少点水,尽管吱声,咱现在是一家人。”
巧儿和青禾坐在木桥上,把绣好的藤花图拼在一起——周家的图上多绣了只蝴蝶,苏家的图上多画了只蜜蜂,此刻蝴蝶正停在蜜蜂旁边,像在说悄悄话。
梅大夫把空酒坛收起来,说要做成花器,摆在木桥两头:“让它盛着和合花的种子,年年提醒两家,缘分是酿出来的,不是争出来的。”
周丫望着爬满篱笆的藤花,忽然明白太奶奶和苏老夫人当年的那些小争执,不过是盼着有一天,这些藤能爬过墙,这些花能缀满两家的篱笆,把“你的”“我的”,都变成“咱们的”。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藤花缀墙,酒香过桥,两家无界,共饮此宵。”笔尖划过纸页时,窗外的藤花忽然落了片花瓣,正好落在“共饮”二字上,像给这行字盖了个香印。
夜色漫上来时,木桥两头的灯笼亮了,照着紫白相间的藤花,也照着两家的人坐在石桌边说笑。周丫望着藤梢最顶端的那朵花,忽然觉得,这花哪是开在藤上,是开在了人心上,把那些隔着岁月的计较、隔着地界的生疏,都开成了绕不开的暖。
第二天清晨,周丫推开窗,看见缠藤的嫩梢又长了半尺,这次竟绕过了苏家的屋顶,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她笑着转身,去叫醒还在睡的赵铁柱和巧儿:“走,给藤搭新架子去,咱得让它爬得再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