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风带了凉意,井边的缠藤又长了丈余,最疯的那根藤梢竟翻过苏家药田的屋脊,在瓦上投下道细长的绿影。周丫踩着木梯看时,忽然发现藤梢缠着片瓦——是苏家的青瓦,瓦沿还沾着点紫苏花瓣的紫。
“爬这么高!”赵铁柱举着竹竿赶来,竿头绑着个小竹篮,“李木匠说给藤梢喂点肥,能往云里长。”他把混着草木灰的肥撒在瓦缝里,藤叶立刻抖了抖,像在道谢。
巧儿举着绣花绷站在梯下,绷上的藤已经绣到屋脊,线团在地上滚了半圈:“青禾姐说苏家的藤也翻过咱这边的墙了,在晒谷场的石碾子上绕了三圈!”
梅大夫背着药箱经过,仰头看藤梢直点头:“这叫‘越脊藤’,”他从箱里翻出太爷爷的札记,“你太爷爷写过‘藤过屋脊,两家气脉相通,如手足相连’。”札记里夹着片干枯的藤叶,边缘带着齿痕,像孩童咬过。
“是苏家的小少爷?”周丫想起老妇人说的“出天花没了的孩子”,“他当年总爱揪藤叶玩?”
梅大夫指着齿痕笑:“那孩子总说‘藤是长胳膊,能拉着两家的人说话’。他没了后,苏老夫人就把带齿痕的叶子都收着,说‘这是孩子在藤上留的记号’。”
给藤梢浇水时,周丫发现青瓦下卡着个东西——是块小桃木牌,被藤须紧紧裹着,牌上刻着个“盼”字,刻痕里填着朱砂,在阳光下红得发亮。
“是苏老夫人刻的!”她认出那遒劲的笔画,和井边地契上的一模一样。牌背面刻着行小字:“藤到云边日,便是团圆时”,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涨,却透着股执拗的盼。
张老板提着药篮来,看见木牌忽然红了眼眶:“我娘说,苏老夫人当年总在夜里爬梯子,往藤梢系木牌,说‘多刻个盼字,藤就长得快些’。”他从篮里拿出个布包,“这是我娘收的桃木屑,说混在土里能让藤更结实。”
李木匠扛着梯子来,要在苏家屋脊上搭个木架:“让藤顺着架往东边长,”他往架上钉了块木板,“板上刻了两家的姓,藤爬过去就像把‘周’‘苏’俩字串起来。”
正说着,苏家屋脊上忽然探出个脑袋——是青禾,手里举着个红布包,头发被风吹得乱翘:“周丫姐!俺们东家让送这个!”她把布包扔过来,正好落在周丫怀里。
布包里是串桃木珠,每颗珠上都刻着个小藤叶,珠绳是用紫苏梗做的,带着点韧劲。“是苏家小少爷的遗物,”青禾在屋顶喊,“老夫人说藤到云边时,就把珠串给周家,算孩子认了门亲!”
藤梢爬到东墙时,忽然听见屋脊后有笑声。周丫踩着梯子探头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藤根玩,手里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藤的影子。
“这是周家的藤!”穿蓝布褂的男孩是苏家佃户王二的儿子,正用木棍把影子往苏家地界拨,“过了墙就是俺家的!”
“是俺们周家先种的!”狗蛋举着个薄荷叶,往男孩头上拍,“你看叶子是绿的,跟俺家药圃的一样!”
俩孩子正争得面红耳赤,忽然听见藤梢“哗啦”响——是赵铁柱扔过去串和合花,花串落在两人中间,紫白相间的花瓣撒了一地。
“别吵了!”他在梯子上喊,“这花一半紫一半白,你们分着捡,捡着紫的算苏家,捡着白的算周家,咋样?”
孩子们立刻蹲下身捡花瓣,王二的儿子捡了片紫花,狗蛋捡了片白花,忽然手拉手笑起来——花瓣的影子在地上凑成了个小藤叶,像把俩孩子的手缠在了一起。
梅大夫站在梯下捋着胡子笑:“当年苏家小少爷和你爹也这么争过,”他指着札记上的插画,“你看这画,俩孩子拽着藤拔河,太奶奶在旁边笑。”
插画旁有太爷爷的批注:“孩童争藤影,恰是结缘时”,字迹旁边画着个小小的藤结,像在说“吵着吵着就亲了”。
藤梢触到云端那日,周丫踩着新搭的高梯去看,忽然发现藤尖结了串籽——紫的像小葡萄,绿的像小橄榄,串在一起垂在瓦檐下,被风吹得轻轻晃。
“结籽了!”巧儿举着绣花绷跑过来,绷上的藤籽刚绣了两颗,线还在针脚上绕着,“青禾姐说苏家的藤也结籽了,比咱这多结一串!”
赵铁柱爬上梯子摘籽,指尖刚碰到紫籽,忽然听见“啪”的一声——籽裂开了,里面滚出颗红珠,像血竭的颜色,落在他手心里发烫。
“是‘同心籽’!”梅大夫从药箱里翻出药书,指着插画,“书上说‘越脊藤结籽,内藏红珠,两家分食,可保世代和睦’,你们太奶奶当年就盼着它。”
药书的空白处有太奶奶的字迹:“若得同心籽,当取周家薄荷蜜、苏家紫苏糖,共熬成膏,涂在孩童眉心,算认了干亲。”字迹旁边画着两个扎羊角辫的孩子,正往一块儿凑。
王二扛着锄头来,看见红珠忽然笑了:“俺家小子说了,要跟狗蛋拜把子,”他往藤根处撒了把新收的谷种,“这是俺家最好的谷,混在藤根土里,明年长出的藤能结更多籽!”
分同心籽那天,两家的人在藤下摆了长桌,桌布是巧儿和青禾合绣的——周家这边绣着绿藤白花,苏家那边绣着紫藤紫花,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越脊藤。
周丫往孩子们眉心涂薄荷蜜,青禾往他们额头抹紫苏糖,红珠磨成的粉混在里面,在阳光下闪着细光。狗蛋和王二的儿子手拉手,忽然往藤下钻,藤须在他们头顶绕了个圈,像给俩孩子戴了个绿冠。
“结亲了!结亲了!”巷里的老人拍着手笑,张老板往桌上端新酿的藤花酒,酒液里飘着片紫花瓣,“我娘说,当年太奶奶们就盼着这一天,说‘藤到云边,人也团圆’。”
梅大夫把桃木珠串挂在藤梢最高处,珠串在风里转着圈,把阳光切成碎金,落在长桌上的碗碟里。“苏师姐和周老夫人要是看见,准得喝三大碗,”他举起酒碗,“这杯敬藤,敬它把两家的日子缠成了团!”
李木匠往藤根处埋了块新木牌,上面刻着“藤过云边,情过百年”,牌底垫着两家的同心籽壳,壳上还留着孩子们的牙印——是分籽时咬开的,像给木牌盖了个活的章。
暮色漫上来时,藤梢的红珠在夕阳里亮得像星。周丫望着爬满两家屋顶的绿藤,忽然明白太奶奶和苏老夫人当年的那些盼——她们等的哪是藤到云边,是盼着日子能像这藤一样,绕着绕着就把心缠在了一起,吵着吵着就把情种进了土里,哪怕隔了屋脊、隔了岁月,也总能找到往一块儿凑的法子。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藤越云边,籽结两家,孩童绕膝,笑满长桌。”笔尖划过纸页时,藤梢忽然落下颗绿籽,正好砸在“笑”字上,像给这行字点了个甜甜的句号。
夜里,孩子们在藤下捉迷藏,笑声惊起了檐下的燕子。周丫望着月光里的越脊藤,忽然觉得这藤哪是长在瓦上,是长在了人心上,把那些隔着屋脊的张望、藏在木牌里的期盼、浸在红珠里的热望,都长成了绕不开的暖,在两家的墙头上、在孩子们的笑里、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蔓延,直到云边。
第二天清晨,周丫推开窗,看见新的藤梢又冒了头,正朝着更远的云里钻。她笑着转身,去叫醒还在睡的赵铁柱和巧儿:“走,给藤搭更高的架子去,咱得让它爬到云里头看看,那边是不是真的有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