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共田的新苗在雨里舒展开叶瓣,蓝紫相间的叶片托着水珠,像捧着满地碎星。周丫踩着木屐穿过田埂,裤脚沾了泥也顾不上拍——昨夜收进仓的籽袋不知被什么咬破了,散落的籽粒混着雨水往泥里钻,得赶在太阳出来前把它们拾回来。
“这边还有!”青禾的声音从田垄那头传来,她正蹲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指尖捏着颗沾着泥的蓝籽,“这籽壳薄,泡久了怕发不了芽。”
周丫应声过去,刚弯腰,指尖就触到片滑腻的东西。拨开草叶一看,竟是条尺许长的银蛇,正盘在一堆紫籽上,鳞片在雨雾里泛着冷光。她下意识屏住呼吸,那蛇却没动,只是吐了吐信子,尾巴轻轻扫过籽堆,像在把散开的籽往一块儿拢。
“别碰它!”青禾递来根竹枝,“这是护田蛇,我祖母说过,它们专吃啃籽的田鼠。”果然,蛇身下的泥洞里露出几撮灰毛,是田鼠的残骸。
两人不敢惊动蛇,只绕着它拾捡散落的籽。雨渐渐密了,打在苗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倒把蛇吐信子的“嘶嘶”声衬得格外清。周丫忽然发现,蛇盘着的那堆籽周围,散落的蓝紫籽正自己往中间滚,像被什么无形的线牵着。
“你看!”她拽了拽青禾的衣袖,“它们在聚堆呢。”
青禾凑近了看,只见那些籽粒在泥水里打着转,蓝籽往紫籽身边靠,紫籽也往蓝籽堆里钻,不多时就凑成个圆团,把银蛇围在中间。蛇像是满意了,慢悠悠地爬进旁边的石缝,临走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鳞片上的水珠滴在籽团上,竟溅出点细碎的光。
拾完籽往回走时,周丫的木屐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扒开半湿的泥土,露出块青石板,上面刻着些模糊的纹路,像极了太奶奶织的藤纹布。她招呼青禾一起搬开石板,底下竟是个黑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角绣着半朵桂花——和当年装旧籽的瓮一模一样。
“是老物件!”青禾小心地揭开红布,一股混着泥土和草木的香气漫出来,瓮里铺着层干燥的稻草,上面摆着个竹编的籽筛,筛里的籽粒已经发黑,却颗颗饱满,显然是精心保存过的。
筛子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用毛笔写的,字迹娟秀,正是苏老夫人的笔迹:“巳年收籽遇雨,与周氏阿妹共拾,见护田蛇盘籽,知是地灵护佑。今留籽三升,待来年新苗长成,愿后来人见此瓮,知两家田土本是一家。”
纸末还画着个小小的标记,是蓝紫两色的穗子交缠在一起。
“原来太奶奶们也遇见过这情况!”周丫指尖抚过字迹,忽然想起什么,“我家粮仓梁上也挂着个同款的瓮,当年以为是装杂物的,说不定里面也有东西。”
两人顾不上再拾籽,抱着黑陶瓮往村里跑。雨打湿的头发贴在额角,怀里的瓮沉甸甸的,竟一点没渗水,可见当年封存得多用心。路过牛棚时,周家的牛忽然“哞”地叫了一声,苏家的牛也跟着应和,两头牛望着她们怀里的瓮,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在雨里凝成白雾。
“它们好像认识这瓮。”青禾笑着拍了拍瓮身,“说不定当年就是这两头牛的老祖宗驮着瓮来的。”
回到周家粮仓,周丫踩着梯子够梁上的瓮,青禾在下头扶着梯脚。那瓮比田里挖出来的稍大些,同样封着红布,只是布角绣的是半朵梅花,和苏家瓮上的桂花正好凑成一对。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也有籽筛和字条,是周太奶奶的字:“同拾籽,共晒苗,蓝紫相混,田垄不分。留此瓮与苏家妹,待后世见瓮如见人。”底下画着个简易的地图,标记着共田的位置,旁边用小字注着:“蛇洞旁埋有续籽,遇雨当收。”
“原来她们早把话留好了!”青禾把两个瓮并排摆在桌上,红布揭开时,两瓮里的旧籽竟自己滚了出来,蓝籽奔向苏家瓮,紫籽涌向周家瓮,在桌案上织出片流动的光斑。
周丫忽然想起今早拾籽时蛇盘的圆团:“太奶奶们说的‘续籽’,会不会就是被蛇护住的那些?”
两人再赶回共田时,雨已经停了,太阳正从云缝里钻出来。那堆蓝紫籽团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周围的泥地上,无数细小的绿芽正破土而出,像给大地铺了层薄绒。
银蛇从石缝里探出头,看见她们,又缩了回去,石缝边却多了颗莹白的蛇蜕,被风一吹,正好落在籽团上,化作层薄薄的膜,把那些籽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这是给籽盖了层被呢。”青禾蹲下身,看着芽尖顶破蛇蜕的瞬间,忽然红了眼眶,“她们当年,是不是也这样蹲在田埂上,看着新苗冒头?”
周丫没说话,只是把新拾的籽撒在芽丛边。风过时,两株最早冒头的蓝紫苗缠在了一起,叶片相触的地方,开出朵极小的花,一半蓝一半紫。
接下来的几日,两家人合力把新旧籽混在一起,播撒在翻好的田垄里。周丫按太奶奶地图的指引,在蛇洞旁挖出个更深的地窖,把两个黑陶瓮并排放进去,瓮底铺着新收的稻草,上面盖着青石板,石板缝里塞着蓝紫两色的布团。
“这样就算遇着再大的雨,籽种也有个安稳地方了。”赵铁柱往石板上浇了勺共田的井水,水珠在板上滚成串,像串流动的珠子。
梅大夫背着药箱来巡田时,特意往新播的籽田边撒了些草药粉:“这是防虫害的,混了薄荷和紫苏,既能驱虫,又能让苗香更足。”他指着田埂上忙碌的孩子们,小石头正举着小锄头给苗培土,狗蛋蹲在旁边数刚冒的芽,两人鼻尖沾着泥,却笑得格外欢。
“你看,”梅大夫忽然开口,“孩子们脚边的苗长得最齐,这就是人气养出来的活气。”
周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孩子们踩过的泥地里,新苗的颜色更鲜亮些,蓝紫叶片交错着,像小手在风里拉着手。远处,两家的牛正低头啃着田边的青草,尾巴甩得悠闲,背上的藤穗虽已空了,却仍缠着几缕蓝紫布条,那是青禾特意系上去的,说要让牛记得籽的香气。
傍晚收工时,周丫和青禾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把共田染成金红色。新播的籽田冒出层茸茸的绿,像条柔软的毯子铺在地上,蓝紫相间的叶片在晚风里摇晃,竟隐约拼出“共”字的形状。
“你说,多年以后,会不会也有孩子像咱这样,蹲在田埂上拾籽?”青禾捡起颗落在脚边的旧籽,壳上的纹路已经磨平,却依然沉甸甸的。
周丫望着远处炊烟升起的方向,苏家的烟囱和周家的烟囱并排立着,烟柱在暮色里慢慢融在一起。她笑了笑,把手里的新籽撒向田垄:“会的,她们拾籽时,也会看见护田蛇,也会挖出咱们埋下的瓮,就像咱们现在这样。”
晚风带着新苗的清香漫过来,混着泥土的腥气和远处饭菜的香气,把田埂上的笑语吹得很远。周丫忽然明白,太奶奶们留下的哪是籽和瓮,分明是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将来,而她们这些人,不过是线中间的结,把蓝紫两色的绳缠得更紧些罢了。
夜色渐浓时,银蛇又从石缝里爬了出来,这次它嘴里叼着颗饱满的籽,轻轻放在新苗最密的地方。月光落在它的鳞片上,像撒了把碎银,照亮了田垄上那行若隐若现的字——
“蓝紫同根,共田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