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营地还沉在灰蓝的暗色里,风贴着地面游走,卷起细沙掠过齐墨的作战靴。他坐在混凝土柱的断口上,背脊挺直,呼吸缓慢而规律——慢、慢、快、停。每一次“停”的瞬间,他都刻意延长半拍,像是在对抗体内某种正在苏醒的节奏。耳后接口处的灼热仍未消退,像有细针在皮下轻轻搅动,但他的手指没有抬上去碰它。他知道,一旦触碰,那种同步的震颤就会顺着神经蔓延开来。
他从战术包内层抽出一张硬质卡片,边角磨损,背面朝上。卡片在掌心翻转,露出正面印着的“心理疏导服务”字样,下方是一串编号和一个二维码。他曾把这东西当作战利品收藏,讽刺地夹在匕首鞘里。现在,他用拇指摩挲着背面,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压痕,形状未闭合,像一个被截断的环。他盯着看了三秒,然后掏出通讯器,拨通了号码。
接通很快。一个平稳的男声传来,自称是认知重建顾问,可以安排当天上午的问诊。齐墨应下,声音平静得不像第一次主动求助的人。
问诊室位于临时医疗区的尽头,是一间由集装箱改造的隔间,内壁贴着浅灰色吸音板,桌上摆着一盆绿植,叶片厚实,水分充足。医生坐在桌后,穿着素色衬衫,袖口整齐地扣着,平板放在面前,屏幕暗着。他请齐墨坐下,递来一杯温水,动作没有多余起伏。
“你的情况,档案里简单提过。”医生翻开记录,“高强度节律暴露,多次神经接口超载。但你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些常规评估吧?”
齐墨笑了笑,把水杯放在桌角。“我可能不是 ptSd,而是 mtSd——多时空创伤失调。”
医生没笑,但也没打断,只是在平板上轻点两下。
“说说看,什么让你觉得记忆出了问题?”
齐墨靠向椅背,目光落在医生的手上。那手指修长,动作精准,像经过某种训练。他开口,从东六区中继站说起。他描述了那个灰战术服的身影,如何伸手阻拦,如何错身、爆发、击穿控制台。他说得很细,连那人战术腰带上一枚松动的卡扣都记得。可说到一半,他自己停了下来。
“问题是,”他声音低了些,“我没去过那里。我那时候在数据库舱,靠着墙,用刀划胳膊,听我娘在脑子里喊‘关掉它’。”
医生点头,继续记录。“这类记忆植入在高阶节律共振者中并不罕见。大脑会补全逻辑断点,尤其当身体残留了相似的生理反应。”
“可我掌心的伤疤不响。”齐墨抬起手,摊开掌心,“它只在真实接触红纹核心时共鸣。那天,它没反应。”
医生抬眼:“但你‘记得’它响了?”
齐墨没回答。他想起昨晚的火光幻象,倒悬的城市,星空下的岩层,还有那个白袍背影。他本不想提,但话还是滑了出来。
“我梦见一座城市,头朝下,扎在宇宙里。有人站在我前面,没回头,就说了一句话——‘你记得的,未必发生过。’”
诊室安静了一瞬。医生没有追问梦境象征,而是问:“这句话,是你第一次听见吗?”
“是。”
“可它听起来,像你早就知道的。”
齐墨盯着他。医生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就在那一秒,平板屏幕边缘闪过一帧极淡的蓝光,频率与他耳后接口的跳动完全一致。快到像是错觉,可他确定自己看见了。
“如果,”他忽然换了个问题,“一个人的记忆是假的,但他的身体反应是真的——心跳、节律、伤疤的共鸣——那这段记忆算不算存在过?”
医生终于停笔。他合上平板,放在一旁,动作缓慢。“我们称之为‘躯体记忆失调’。身体比大脑更诚实,但也更容易被欺骗。你的情况……”他顿了顿,“建议做一次深度节律回溯扫描。”
“我不需要扫描。”齐墨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短促的声响,“我需要知道,为什么我会‘记得’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墙上的裂纹会自己变顺?为什么我的呼吸节律开始走偏?”
医生没拦他,只在记录末尾敲下一行字。齐墨瞥见屏幕一角的文件名:qm-L7-3。编号与他脚边那粒金属粉尘上的标记完全一致。
“别太依赖记忆。”医生忽然说,声音依旧平稳,“有时候,遗忘才是保护。”
齐墨转身走向门口,手指搭上门把的瞬间,走廊的镜面映出他的侧影。他看见自己耳后接口处,一道微光一闪而过,蓝得几乎透明,与医生记录时屏幕的闪光同频。
他停下,没有回头。
诊室门牌在冷光下泛着金属光泽,“认知重建顾问”几个字清晰可见,名字部分却被反光遮住,只剩一片模糊的银白。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浮现在通知栏:
“你问的,不是记忆真假,是现实边界。”
发送者未知。
他盯着那行字,拇指悬在删除键上方,却没有按下去。远处传来学员操练的呼号声,风从走廊尽头灌入,吹动门边绿植的叶片,其中一片缓缓翻转,露出背面——一道细小的刻痕,形状与他掌心旧疤的纹路完全吻合。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手机边缘压进掌心旧疤,传来一阵冰凉的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