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未明目张胆地违反新章,却也不约而同地采取了相似策略,略微减少在江宁港的贸易量。
将部分业务分流至附近等港口,尽管那些地方管理可能更混乱,但他们自有门路,在江宁的交易也变得更加“谨慎”,不再轻易扩大投资。
这种策略极其阴险。它不会立刻引发冲突,却能在不知不觉中,让江宁港的贸易数据出现下滑趋势。
届时,他们便可借此向官府、甚至向朝廷“证明”:姜淮的新政,破坏了商业环境,导致了贸易萎缩。
果然,不久之后,府衙户房呈上的月度税收报表,增长幅度明显放缓,甚至某些商品品类出现了小幅下滑。
刘通判再次拿着报表来找姜淮,这次语气更加“沉重”:“知府大人,您看……这税收增长乏力,甚至有所下滑,是否……是否新章果真……影响了商家信心?长此以往,只怕……”
与此同时,市井间的流言蜚语也升级了。不再仅仅是抱怨新政,而是开始直接针对姜淮个人。
有说他推行新政是为了“讨好朝廷,为自己升官铺路”;
有说他“表面清廉,实则通过亲信操纵水泥等物资采购,中饱私囊”;
更恶毒的是,有人开始翻旧账,拿他的身体做文章,散布谣言说他“痨病鬼缠身,行事偏激乖张,是因为病糊涂了”,甚至诅咒他“时日无多”。
这些谣言如同毒雾,弥漫在江宁城的茶楼酒肆,试图从人格和信誉上彻底摧毁他。
面对这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软硬兼施,姜淮的处境变得异常艰难。
省里施加压力,同僚离心离德,胥吏消极怠工,商人冷眼旁观,甚至百姓中也开始有人被谣言蛊惑。
他仿佛一叶孤舟,行驶在充满暗礁和漩涡的海面上。
每一次批阅公文,都要应对无数的拖延和扯皮;每一次走出府衙,都能感受到各种复杂、怀疑甚至恶意的目光。
但他依旧没有妥协。
他熬夜起草了数万言的奏折和详文,送往省垣和京师,用详实的数据和案例,逐一驳斥诋毁,阐明新章的必要性和初步成效,据理力争。
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码头、市集,亲自查看新章执行情况,倾听中小商贩的声音,用事实回击谣言。
对于市舶司的软钉子,他不再指望刘瑾,转而直接命令府衙巡检接管部分辅助核查职能,绕过市舶司的拖延。
对于税收下滑,他敏锐地指出这是结构性调整和大商人刻意为之的短期现象,并加大对合法中小商户的扶持力度。
甚至对于恶毒的谣言,他也只是冷笑置之:“宵小之辈,只会逞口舌之利!本府行事,无愧天地,何惧人言!”
然而,无人时,他靠在椅背上,剧烈咳嗽后看着帕上的血迹,眼神中也会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与孤独。
他知道,这场斗争,远比治理黄河、对抗瘟疫更加复杂和漫长。
它不是在对抗有形的天灾或敌人,而是在对抗一种无形的、盘根错节的旧秩序和人性中的贪婪与惰性。
但他握笔的手,依旧稳定。目光投向案头那本被翻旧了的《江宁港务管理新章》,依旧坚定。
只要他在任一日,这新章便必须推行一日。
这不仅仅是为了政绩,更是他深信不疑的、能让这片土地和百姓更好的路径。
纵然孤军奋战,亦要坚守到底。
……
《江宁港务管理新章》引发的暗流汹涌,姜淮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虽暂时未让新政天折,却也深感独木难支,举步维艰。
省垣的压力、同僚的离心、胥吏的怠工、豪商的冷对抗,以及市井间恶毒的流言,如同无数道无形的枷锁,缠绕着他。
然而,就在他于内忧外患中勉力维持之际,一场来自遥远京师的、更庞大、更致命的阴影,已悄然笼罩下来。
这阴影,与他数月前冒险查办市舶司贪墨案时,隐约触及却最终未能深挖的那条“京中贵人”的线索,密切相关。
这一日,并无任何预兆,一队身着皇家侍卫服饰、气势森严的缇骑,突然抵达江宁府衙。
来的并非宣旨天使,而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刑部侍郎,手持密旨,声称奉皇命,复查先前市舶司贪墨一案。
“姜大人,”那侍郎语气冷淡,公事公办,“先前一案,虽已审定,然京中近日另有线索,牵扯甚广。
陛下特命本官前来核实案卷,提审相关人犯,尤其是……涉及赃款流向及若干未明账目之处,需重新厘清。”
姜淮心中猛地一沉。复查?为何突然复查?而且绕过了正常的司法程序,直接由刑部侍郎持密旨前来?这绝非寻常!
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冲着一桩已结的案子而来,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对方是要以复查旧案为名,行反攻倒算之实!
很可能是他在江宁推行新政,触动了某些与京中大佬有牵连的势力,如今人家要借这个由头,来收拾他了!
“侍郎大人请便。”姜淮面色不变,强作镇定,“案卷人犯,皆在府衙与按察司大牢。本府定当全力配合。”
他心中却已警铃大作,立刻暗中吩咐老管家和亲信,务必看好那些关键的账册副本和重要人证,尤其是那个秘密安置的广船账房先生。
钦差侍郎的到来,如同一个强烈的信号,瞬间改变了江宁官场的风向。
原本就对姜淮又恨又怕、只是暂时蛰伏的旧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活跃起来。
刘通判脸上的忧色变成了难以掩饰的窃喜,奔走于钦差行辕与府衙之间,变得异常“忙碌”和“积极”。
市舶司提举太监刘如,更是仿佛找到了大靠山,时常出入钦差住所,脸上带着谄媚而得意的笑容。
甚至一些原本中立或稍稍倾向姜淮的官员,也开始变得闪烁其词,刻意保持距离。
府衙之内,命令开始执行不畅。胥吏们更加怠慢,甚至敢公然质疑姜淮的指令。
市井间的流言也陡然升级,不再仅仅是人身攻击,开始暗示姜淮在查办市舶司案时“办案不公,甚至有构陷之嫌”、“所追赃款,数目大有出入”。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种大难临头的压抑感,笼罩了整个江宁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