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昌城外那片夜色中抽身,我并未如往常般一步千里。法力已然耗尽,那具曾被星辰之力淬炼过的化神道体,此刻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我只是个凡人,一个略懂些吐纳之术、身体比寻常老者稍显硬朗的凡人。
我沿着官道,一路向北。
不再有缩地成寸的神通,只能用那双早已习惯了不沾尘埃的脚,去一步步丈量这片土地。鞋履很快磨破,粗糙的砂石磨得脚底生疼,那种久违的、尖锐的痛楚,竟让我产生一丝荒谬的亲切感。
不再有辟谷之术,腹中会升起灼烧般的饥饿。我用几枚铜板,换来一块足以硌掉牙齿的干饼,就着路边溪流的浑水,艰难地咽下。那饼的粗粝与水的土腥,是我百年来,再一次重新品尝,“人间”的味道。
我穿过一个又一个,早已十室九空的村落。看到那些蜷缩在路边,眼神麻木,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流民,我不再能挥袖间,便变出足以活人百日的丹药。我只能与他们一样,低下头沉默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那颗曾俯瞰众生、古井无波的道心,在这场被迫的“同行”之中,被一遍又一遍地用残酷的现实,磨砺着。
半月之后,我踏入了河南的地界。
此地的灾情,比之湖广,更甚十倍。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连那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绝望与腐败的气息。
就在我行至信阳州地界的一处荒野时,天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是毒辣的烈日,将大地烤得龟裂。下一刻,那铅灰色的乌云,便如同打翻的墨汁,自天际线的尽头,以一种吞天食地般的姿态,疯狂地翻涌而来!
风停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紧接着,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倾盆而下!
雨点并非滴落,而是如同被巨神从九天之上,用鞭子狠狠抽下来的石子,砸落!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溅起一个个浑浊的泥坑;砸在我那件单薄的道袍之上,瞬间浸透,带来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
我下意识地便要运转灵力,撑开护体气罩。
然而……
丹田之内,空空如也。
那颗本该是光芒璀璨、与天地共鸣的元神,此刻竟如同一颗熄灭了的死星,黯淡、沉寂,没有半分回应,所有的修行都被法则封印了。
我那早已融入这方天地,能洞悉万物脉络的元神,与这天地万物之间,那蛛网般的,无形的联系,正在被一根根地,应声斩断,然后被彻底地封印!
风声不再蕴含着“道”的律动,只是单纯的呼啸。
雨声不再是天地间的“梵唱”,只是纯粹的嘈杂。
“噗——”
一股腥甜的暖流,自喉头,不受控制地,逆涌而上!
我张开嘴,喷出的,却并非是鲜血。
而是一口,精纯的,带着点点金芒的……
本源之气。
那是属于“林清扬”这个修行者,最后一丝,超凡的痕迹。
随着这口气的离体,我那本还算硬朗的身体,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泥偶,再也支撑不住。
我踉跄了一下,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了那片,泥泞的,冰冷的黄土地上!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身体,带走了我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
我,林清扬,曾经的护国真君,曾经那俯瞰众生的化神大能。
此刻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一场普通的风寒,都足以要了我性命的……
凡人。
“人间,我又回来了,彻彻底底地回来了!”内心呐喊道。
我现在就是这个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
不知过了多久。
当我再次从那片冰冷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昏沉之中,挣扎着恢复了一丝意识。
雨已经停了。
一缕惨白的,没有任何温度的阳光,刺破了乌云的缝隙,落在我那早已被冻得僵硬的眼皮之上。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
那感觉无比的陌生,也无比的艰难,却很真实。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自己那具如同灌了铅的身体,从那冰冷的泥泞之中撑了起来。
环顾四周。
荒野依旧。
只是多了一份,雨后初霁的萧瑟。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泥污,早已被冻得,没有了半分血色的手。
我缓缓地握紧。
再松开。
那手中再无半分可以翻江倒海的力量。
只有属于凡俗的脆弱与无力。
我的心中,没有恐惧,亦无绝望。
只有一种在经历了一场 “死亡”之后,所生出的近乎于麻木的平静。
我从怀中摸出了那几锭,早已被泥水浸透的,压得变了形的银子。
这是我身上,最后的,属于“过去”的遗痕。
我拄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湿漉漉的树枝,当作拐杖。
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那座在雨后的薄雾之中,若隐若现的信阳城,走了过去。
……
信阳城,并不大,也谈不上繁华。
城墙,是夯土筑的,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
城门口,几个穿着破烂号衣的守城兵卒,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边打着瞌睡,连盘查过往行人的力气都欠奉。
城内倒是比城外,多了几分人气。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只是那叫卖声中,少了几分底气,多了几分,对朝不保夕的日子的焦虑。
我拖着那具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这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喧嚣之中。
鼻子里闻到的是,肉包子的香气,劣质水粉的俗气,阴沟里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臭气。
耳朵里听到的是,货郎鼓的摇动声,妇人的讨价还价声,与孩童的追逐打闹声。
我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看着那为了半文钱,而争得面红耳赤的贩夫走卒。
看着那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的白发老妪。
也看着那几个聚在墙角,用一种饿狼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每一个路过行人钱袋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这便是人间。
一个不再有“道”,不再有“法”,只剩下本能的,“生”与“活”的人间。
我没有去任何客栈。
我只是在城南一处偏僻,也龙蛇混杂的巷子口,停下了脚步。
巷口有一间,早已关门歇业的小小的铺面。
铺面的门板,早已被风雨侵蚀得露出了里面糟朽的木茬。门楣之上,那块本该是写着店名的招牌,也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两个黑乎乎的钉子印。
我走上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股混杂着灰尘、霉味与淡淡茶香的的气味,扑面而来。
铺面不大,只有三四张,早已被擦拭得,包了浆的油腻的八仙桌。几条长短不一的长凳,歪歪扭扭地摆在桌旁。
柜台之后,一个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如同一个痨病鬼般的中年汉子,正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拨弄着一把,早已磨得看不清刻度的算盘。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在我身上扫了一眼。
“不喝茶,不歇脚。”他的声音沙哑 “小店,要盘出去了。”
“我来,便是接盘的。”
我走到他的面前,将怀中那几锭,还带着我体温的银子,轻轻地,放在了那把,油腻的算盘之上。
那汉子的眼睛,在看到那几锭,虽已变形,却依旧分量十足的银子的瞬间,猛地,亮了起来!
他那张本已灰败的脸上,瞬间,便浮现出了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伸出那双干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以一种,与他那病弱身体,截然不符的速度,将那几锭银子,死死地攥在了手中!
“成……成交!”
他甚至,连数都没数。
他从柜台之下,摸出了一张,早已写好的,泛黄的地契。将它,重重地拍在了我的面前。
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向着门外冲了出去!
仿佛,生怕我,会反悔一般。
我看着他消失在巷口的瘦弱的背影。
我知道,他拿着这笔钱,或许是去城中最好的药铺,买一副可以吊命的汤药。
又或许是去那城中最大的赌坊,将他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彻底地输个精光。
但那已不再是,我需要去关心的事了。
我转过身,看着这间,从此刻起,便属于我的小小的,破旧的茶馆。
我的心中那份自失去所有力量之后,便一直如同无根浮萍般的漂泊感。
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小小港湾。
……
我没有立刻开张。
我先是打来了几桶,带着铁锈味的井水。
我拿起抹布弯下腰,将那每一张油腻的桌子,每一条沾满了灰尘的长凳,都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那是我百年来,第一次做这种,凡俗琐碎的活计。
我的动作很生疏,也很笨拙。
我的腰,在弯下许久之后,会传来阵阵的酸痛。
我的手,在接触到那冰冷的井水之后,会感到刺骨的冰冷。
但我的心,却在这最简单的,重复的劳动之中,一点一点地变得无比的踏实。
三日之后,茶馆重新开张了。
没有招牌。
没有鞭炮。
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茶壶。
只有一口早已生了锈的大铁锅,架在门口的泥炉之上,锅里煮着一种廉价的粗茶。
茶水五文钱一碗。
可以续添,不限次数。
茶馆的生意,很冷清。
一日下来也不过,三五个,实在是走累了的贩夫走卒,进来歇歇脚,讨一碗解渴的热水。
我并不急。
我只是每日天一亮,便生火烧水,煮茶。
天一黑便收拾打烊关门。
日子平淡得如同一碗早已放凉了的白开水。
直至第七日的黄昏。
两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茶馆门口。
那是一对,约莫七八岁的小乞丐。
一男一女。
男孩的脸上,带着一道,早已结了疤的伤口,那眼神像一头,随时准备与人搏命的小狼。
女孩则梳着两个早已散乱的羊角辫,那双本该是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却被饥饿与恐惧填满了。
他们不敢进来。
只是躲在门口,用一种混杂着渴望与畏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那口,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
还有,我放在桌上那碟,早已干硬的,用来下茶的,便宜的芝麻饼。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从柜台之下,取出了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我走到门口,将它们轻轻地放在了门槛之上。
然后,我转过身,回到了我的柜台之后。
不再看他们。
门口,传来一阵,压抑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许久,一阵,细微的,如同小老鼠偷食般的,窸窣声响起。
再一转眼。
门槛之上,那两个白面馒头,已然不见了踪影。
门口,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也同样,消失在了巷口的暮色之中。
第二天,同样的时辰。
那两个身影,再次,准时地出现了。
我依旧,在门槛之上放了两个馒头。
第三天,第四天……
直至第七天。
当我再次,将馒头放在门槛上时。
那个,眼神像小狼般的男孩,终于鼓起了他,此生以来,最大的勇气。
他拉着那个,依旧有些胆怯的女孩,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我的茶馆。
他们没有,立刻去拿馒头。
他们只是,走到了我的柜台之前。
那个男孩,抬起头,看着我,那张早已布满了皱纹的脸。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无比的认真。
“老……老爷爷……”
“我们……我们,可以,为你干活。”
“我们,不要钱。”
“只要……只要,您每日能给我们,一个馒头,就……就行了。”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了警惕,却又带着一丝,最卑微的,对“活下去”的渴望的眼睛。
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从那一日起。
我这间冷清的茶馆,便多了两个,最年轻的,也是最勤快的跑堂。
男孩,我叫他石头。
女孩,我叫她丫头。
他们每日,将茶馆,打扫得,干干净净。
也将那份属于孩童的,早已被这乱世消磨殆尽的生气,重新带回了这间已是暮气沉沉的小店。
茶馆的生意,渐渐地好了一些。
不再只是,那些,贩夫走卒。
一些住在左近的,无所事事的闲人,也会在午后,来我这花上五文钱,买上一碗,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的清静。
他们坐得久了,便觉得无聊。
便会起哄,让我这个,看上去,有些来历不明的,外乡的老头子,说些新鲜的段子,解解闷。
我没有拒绝。
我将我那早已尘封了百年的记忆,如同打开一个早已落满了灰尘的百宝箱般,一点一点地翻找了出来。
我为他们说的是那东海之滨,曾有过的名为“蓬莱”的仙山。山上有仙人,餐风饮露,与日月同寿。
我为他们说的是那,西域黄沙之下,曾埋葬的名为“精绝”的魔国。国中有女王,妖艳无双,能驱使鬼神,勾人魂魄。
我为他们说的是那,朝堂之上,看似冠冕堂皇的文臣武将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权谋与倾轧。
也为他们说那江湖之中白衣仗剑,快意恩仇的侠客与红颜。
我的故事,新奇,有趣。
他们闻所未闻,激发了他们的好奇心与想象力。
我的声音沙哑、平淡。
却又带着一股,仿佛亲身经历过的,沧桑与真实。
一传十,十传百。
来我这茶馆听书的人,越来越多。
有那走南闯北的商贾。
有那卸了甲的,退伍老兵。
有那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
甚至还有那,提着刀,刚从外面收了保护费回来的帮派混混。
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都聚在了我这间,小小的茶舍之中。
每日都将这,本就不大的铺面,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或许,听不懂我故事之中,所蕴含的那些微言大义。
也或许转头便会将那些,关于“侠义”与“道义”的说教,忘得一干二净。
但至少。
在我说书的这一个时辰里。
他们那双本已是被这乱世折磨得只剩下了麻木与贪婪的眼睛里,会重新亮起一丝名为“好奇”与“向往”的光。
我知道。
这便是我在这场“真空之劫”中,所能做的唯一的“有为”了。
我不再是那个能去“扭转”这方天地的 “救世主”。
但我仍试图用我这一点,不属于这方凡世的“见识”,为这即将被黑暗吞噬的人间,传递一丝文明火种与希望的说书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春去,秋来。
我是在一碗清茶的倒影里,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鬓角的,那些刺目的白发。
也是在每日清晨起身之时,感受到了那腰背之间传来的,阵阵的,属于衰老的酸痛。
我的脸上刻下了,越来越多的属于风霜的皱纹。
我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沙哑。
我那颗曾与天地同寿的不朽的道心。
正被这具日渐衰败的肉身,死死地囚禁着。
孤独。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孤独感,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那不是高坐于云端,俯瞰众生的神只的孤独。
而是一个承载着百年沧桑记忆的古老的灵魂,被困在一具,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死亡的躯壳之中。
凡人的孤独。
我知道。
我留在这片人间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