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前院指挥部里的争论声渐渐平息,最终化为李自成那一声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决断的“就依军师之计!”的低吼。灯火次第熄灭,只留下几盏昏黄的马灯在寒风中摇曳,将那些手持长矛、来回巡逻的亲兵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我依旧扶着那冰冷的门框,身体里的高烧似乎退了些,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却愈发清晰。
我的目光穿过黑暗的庭院,依旧牢牢地锁定在那两个刚刚从指挥部里走出来的身影之上。
他们没有立刻分开。
那个名叫高红英的女将,默默地跟在那个白袍书生李岩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在连接前后院的青石板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这死寂的庭院之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两片被同一阵风吹动的落叶。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扇破了洞的窗户纸,成了我与他们之间唯一的屏障。
我像一个躲在暗处,卑微的偷窥者。
贪婪地捕捉着他们之间,那每一个细微的互动。
他们走到了一处,早已是枯萎了的紫藤花架之下。
李岩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总是平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眸,在清冷的月光下,露出上了一丝,我能读懂的“疲惫”情绪。
“你还在怪我?”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
高红英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抬起头,望着那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根干枯藤蔓的,黑黢黢的架子。许久,她才摇了摇头。
“我没有。”她的声音,也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冰冷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柔软,“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你为何要行此险计。”她转过头看着他,那双总是明亮得如同寒星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担忧,“开封城高池深,守军皆是精锐。我军虽号称十万,可战之兵不过三万。以一支偏师,奇袭此等坚城,与以卵击石何异?”
李岩没有立刻解释。
他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她那,不知何时落在肩头的,一片枯黄的紫藤叶。
“红英,”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柔和,“你可还记得,我们为何要反?”
高红英愣了一下。
“为了……活下去。”
“是啊,为了活下去。”李岩点了点头,他那张清瘦的脸上,在月光的映衬下,竟浮现出一抹,悲悯的,近乎于“佛”的光晕,“但,光我们活下去还不够。”
“我们要让这天底下,所有活不下去的穷苦人,都能活下去。”
“这便是闯王的大义。也是我们这支队伍,与那些只知烧杀抢掠的流寇最大的不同。”
“可大义,不能当饭吃。”他的话锋一转,那眼神,再次,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我军看似势大,实则根基不稳。我们没有固定的地盘,没有稳定的钱粮来源。我们就像一群,逐水草而居的蝗虫,啃完了一地,便要再去寻下一地。”
“这条路走不远。”
“官军看似孱弱,但那大明朝,毕竟还有江南财政的底蕴。他们输得起十次,百次。而我们,只要输一次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他看着她,那双平静的眼眸之中,燃起了一团,近乎于疯狂的,赌徒般的火焰,“我们必须要赢。”
“要用最快的速度赢。”
“要用一场,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动的大胜,来告诉那些还在观望的,还在犹豫的,被这世道逼得走投无路的人。”
“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流寇。”
“我们是真的能为他们,打出一个朗朗乾坤的……王师!”
“而开封……”他的目光,穿过了黑暗,望向了那东方的天空,“便是我们最好的祭旗之物。”
他的话说完了。
那番足以让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宿将都为之心惊肉跳的战略。
自他那单薄的,文弱的口中说出。
竟带着一种,让天地都为之色变的磅礴气势。
高红英静静地听着。
她那双本还带着几分,担忧与困惑的眼睛,渐渐地被一种狂热与信任所彻底地取代。
她或许听不懂,那些关于“根基”与“战略”的大道理。
但她信他。
“可……”她依旧有些不放心,“那些降兵,新附,军心不稳。此去开封,怕是……”
“无妨。”李岩,摇了摇头,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算计的弧度,“我已有了安排。”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
最终,他还是,用一种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道:
“今夜子时,我会亲自去一趟降兵营。”
“我会告诉他们,凡在明日的攻城战中,斩获官军首级一颗者,赏银五两。作战勇猛者,可破格,编入我闯军老营。”
“但,”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冰冷,“若有临阵脱逃,或是作战不力者……”
“杀。”
“……不仅他要死。”
“他身后,那一整个伍的降兵,都要为他陪葬。”
高红英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那张英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忍。
“李岩!你……”
“红英,”李岩,打断了她,他看着她,那双平静的眼眸之中,露出了一丝近乎于痛苦的挣扎,“我辈起事,为的是天下苍生,而非一己之快。”
“我知道此法太过残忍。”
“但乱世需用重典。”
“我宁可,今日,脏了我一人的手。”
“也不愿看到,明日,有更多的好兄弟,因他们的溃败,而白白地,死在那开封的城下。”
高红英,沉默了。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是那样的清瘦,那样的苍白的脸。
看着他眼中那份,将所有罪责,都一人扛下的担当。
她的眼睛竟不受控制地微微地湿润了。
“你……总是这样。”她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与嗔怪,“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李岩,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伸出手。
他那只总是握着书的,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总是握着长枪而出了一层薄薄的茧的手。
他的手心带着一种让她那颗被盔甲所包裹的心,都为之融化的温度。
“……我若不扛。”他的声音很轻,“谁来为我们扛?”
高红英,没有再挣扎。
反过手来将他那只冰冷、修长的手,死死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那颗被这残酷的乱世冰封了的心。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有那清冷的月光,将他们那,一红,一白,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
而我。
躲在那扇破旧的窗户纸之后。
早已是泪流满面。
“轰——”
识海之中,那早已被我遗忘了的往事。
在这一刻被那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对话,狠狠地撞开了!第一道封印解封。
像一道闪电。
也像是一道惊雷!
我想起来了。
我全都想起来了。
……
——“师父!那些魔教的余孽,冥顽不灵!屡次三番,袭扰我正道弟子!弟子以为,当以雷霆手段,将其尽数诛灭!以儆效尤!”
——“师兄!不可!他们之中,或有被裹挟的,无辜之人。我等当以德化人,不可滥杀无辜!”
——“妇人之仁!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
那同样是,一个清冷的月夜。
那同样是,一座刚刚才,经历了一场血战的道观。
那同样是,一个白衣胜雪的清冷的少年。
与一个倔强的少女。
他们在我的面前,为了那些该杀,还是不该杀的,魔教的俘虏,争得面红耳赤。
那争吵的内容。
那争吵的语气。
甚至那争吵时,他们眼中那场景,一个充满了“道理”般的冷静。
与另一个,充满了不忍的挣扎。
竟与刚才,那紫藤花架之下的那一幕。
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秋燕……
张凌……
我回忆起我是谁了,我是那个他们现在又恨又畏的护国真君林清扬。
本该是早已被那封存的记忆。
在这一刻竟奇异地跨越了时空。
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狂喜,与巨大的悲伤,瞬间便将我那脆弱不堪的灵魂彻底淹没!
应该是他们,我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了!一定是他们。
我苦寻了多年却始终寻而不得的我的弟子!
他们竟然以这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
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们不记得我了。
但他们没有忘记,他们自己的道。
一个在用铁与血。
一个在用智与谋。
继续践行着他们,那守护苍生的誓言。
我再也抑制不住。
我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将那即将喷薄而出的狂喜与悲伤,死死地摁回了,我那早被泪水所彻底淹没的嘴里!
我怕。
我怕,我只要发出一丝声音。
眼前这来之不易的重逢的幻象,便会如同那水中的倒影一般。
再次破碎。
再次离我而去。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紫藤花架之下,一红,一白,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看着他们,在短暂的温存之后,再次分开了,彼此紧握的手。
看着那,白衣的书生,再次,恢复了他那,古井无波的冷静。
他对着她,点了点头。
“我去安排了。”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半分的留恋。
大步流星地向着那充满了肃杀之气的降兵营的方向,走了过去。
只留下,那红衣的女将。
独自一人立于清冷的月光之下。
久久,久久。
直至,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
她才缓缓地抬起手。
轻轻地擦去了,那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的一滴滚烫的……
泪。
我看着这一切。
看着她,那不为人知的脆弱。
我的心碎了。
我还在真空之劫。
在这一刻,还不便相认。
我还要考验、确认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