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前院指挥部的灯火熄灭时，高烧又如期而至，我正蜷缩在硬板床上，被一阵阵袭来的寒意冻得瑟瑟发抖。高烧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我的五脏六腑，时而滚烫，时而冰冷。那场跨越时空的重逢，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脑海中被遗忘的无数欢乐与痛苦的记忆。
那些碎片，不再是模糊的影子。它们变得清晰，带着声音，带着温度，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看见秋燕常常拉着我的衣袖撒娇。
那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总是沉默地站在秋燕的身后。他练剑时，目光清冷；可当我、秋燕和少年，体验仙味，下山历练，每当有危险，他总是挡在秋燕身前，这份情感，做为师父的我怎么看不出。太像了，他们今生与上一世就是一模一样。
我在高烧中时而记得起往事，时而还是忘了我是谁。
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叫林清扬，是他们的师父。
两个弟子为护人间万民，为大明长治久安，消灭邪教而自爆金丹，化作漫天光雨……
“啊——”
我再也抑制不住，双手抱住头，从那硬板床之上翻滚了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满是尘土的地面之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不在乎。
这点皮肉之痛，与那灵魂被反复撕裂的痛楚相比，微不足道。
我本能地想要去见他们。
趁我还记得往事，我必须要再看他们一眼！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向着门外走去。守在门口的两名亲兵，见我这副疯癫的模样，早已是见怪不怪。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拦了一下。
“老先生，夜深了，您这是要去哪？”
“撒……撒尿……”我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那亲兵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嫌恶，捏着鼻子，挥了挥手，便不再管我。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厢房，走进了那片被清冷月光笼罩的寂静后院。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我的脸上，却吹不散我心中那团火焰。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但我能找到他们。
那是一种超越了感官，源自灵魂深处的牵引。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那空旷的庭院，绕过那早已熄了灯火的指挥部，向着后营的方向，摸了过去。那里是军中将领们的住处。
还未走近，一阵“呜呜”的破空之声，便自一片空旷的校场之上，隐隐传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熟悉。
我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我在一排兵器架之后，停了下来。
校场中央，月光之下。
那道鲜红色的身影，正独自一人在练枪。
她脱去了那身沉重的锁子甲，只穿着一身利落的紧身短打，将那玲珑有致，充满了爆发力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
她手中的那杆银色长枪，在她手中，不再是白日里那般，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凶兵。
更像是一条与她心意相通的银色蛟龙。时而，如灵蛇出洞，枪尖在空中，点出点点寒星；时而，又如猛虎下山，枪身横扫，带起一阵足以裂石的劲风。
她的身法，灵动，飘逸。
她的枪招，狠辣，精准。
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了美感，却又暗藏着致命的杀机。
我呆呆地看着。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那双有些昏花的，被高烧折磨得，看东西都带着重影的老眼，在这一刻，竟奇异地变得无比的清晰。
我看的，不再是枪。
而是剑。
我看到了，她那看似是随意的垫步，其中，分明有我隐仙派“梯云纵”的影子！
我看到了，她那看似是大开大合的横扫，那发力的法门，分明是我隐仙派“断玉分金”剑诀的变招！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就在这时。
她似乎是练到了兴起之处，只听她口中发出一声，清冷的娇喝！
她手中的那杆长枪，竟毫无征兆地，在她的身前，绽放出九点，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般的银色光点！
那九点寒星，并非是静止的。
它们以枪尖为核心，按照一种美的轨迹，飞速地旋转了起来！
形成了一面，由枪影所构筑的，密不透风的银色盾牌！
“星……落……九……天……”
这四个字，并非是我说出口。
而是自我那灵魂深处发出的，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咆哮！
她竟然虽转世，却将我隐仙派的剑法刻入骨髓，其中，最核心的护身剑诀，硬生生地，用一杆长枪，给演化了出来！
“天道弄人呀！”我心想。
虽然还有些许的生涩与不足。
但那神髓，那意境……
分毫不差！
“秋燕——”
我再也抑制不住！
我从那兵器架之后，踉跄着冲了出来！
我对着那道被我的声音，惊得停下了动作的鲜红色身影。
发出了一声充满了痛苦与狂喜的……
呼喊！
“是你吗？！”
高红英（秋燕）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转过身，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披头散发，涕泪横流的疯老头子。
她那双美丽眼眸之中，露出了与白日里如出一辙的迷茫。
“老……老先生……”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解与警惕。
就在这时。
另一道白色的身影，也不知是从何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校场的另一端。
是李岩（张凌）。
他似乎是听到了我这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特意赶了过来。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同样是一脸戒备的高红英。
他那张总是平静得如同古井的脸上，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老先生，夜深了，你不回房歇息，来此作甚？”
他的声音，依旧是清冷，平静。
我没有理会他。
我的眼中，只有那道鲜红色的身影。
我疯了。
我彻底地疯了。
我必须要证明。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排，冰冷的兵器架之上！
我踉踉跄跄地冲了过去！
我从那架上，胡乱地抽出了一柄还是锈迹斑斑的，练习用的铁剑！
我握着那柄剑。
那冰冷的，熟悉的触感，自我掌心，传来的瞬间。
一股，不属于我这具衰败肉身的，属于“林清扬”这个修士的记忆与本能，瞬间，便主宰了我的身体！
我将那柄剑扔了过去！
扔向了那个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的白袍书生！
“接着！”
我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岩（张凌）的身体，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将那柄呼啸而来的铁剑，稳稳地接在了手中！
他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冰冷的，陌生的铁剑。
他那双总是充满了智慧与冷静的眼眸之中，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不懂。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为何能如此轻易地接住一柄飞来的利刃？
“来！”我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
我指着他，又指着那个同样是一脸茫然的高红英（秋燕）！
我用一种，近乎于癫狂的命令，嘶吼道：
“刺他！”
“你！挡住！”
“像……像你们以前那样！”
我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高红英（秋燕），看着我这个，已然是彻底疯了的老头子，又看了看那个，同样是一脸错愕的李岩（张凌）。
她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竟闪过一丝孩子气的玩味。
她似乎是想陪我这个“疯子”，玩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
“那……先生，您可看好了。”
她对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然后，她手中的那杆长枪，便化作了一道银色的匹练！
向着那个还握着剑，呆立在原地的李岩（张凌），不带任何杀气地刺了过去！
那速度不快。
那力道也很轻。
然而。
就在那冰冷的枪尖，即将触碰到李岩（张凌）胸口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袍的瞬间。
异变，陡生！
李岩（张凌）的身体动了！
那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
而是他这具身体的本能！
他那只握着剑的，白皙修长的手，竟毫无征兆地，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无比简洁，却又无比精妙的弧线！
“叮——”
一声，清脆得，如同玉石相击的轻响！
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竟以后发先至之势，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刺来的枪尖之上！
一股柔和，却又充满了“引”与“卸”之巧劲的力道，自那剑身之上一吐而出！
高红英（秋燕）那志在必得的一枪，竟被他轻描淡写地引向了一旁！
擦着他的衣角刺了个空！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安静了。
高红英（秋燕）呆住了。
她看着自己那刺空了的长枪。
又看着那个，同样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那柄铁剑的李岩（张凌）。
她那张带着几分英气的脸上，所有的玩味与笑意都消失了。
只剩下难以言喻的震惊！
而李岩（张凌）则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
他看着自己那只还保持着挥剑姿势的陌生的手。
他那颗总是能将天下大势，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聪慧脑袋，在这一刻，彻底地成了一片空白！
他不懂。
他完全不懂。
自己为何会使剑？
又为何会，使出如此，精妙的剑招？
“再来！”
我没有给他们任何，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机会！
我的声音如同神的谕令，再次，在他们耳边轰然炸响！
高红英（秋燕）的身体，下意识地便收枪再刺！
这一次，她的眼中，已没了半分的玩味！
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认真的战意！
而李岩（张凌）的身体，也同样再次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叮叮当当——”
一时间，月光之下，校场之中！
一杆银枪，如蛟龙出海！
一柄铁剑，如磐石不动！
枪来，剑往！
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不再是，一场游戏。
那更像是一场，跨越了时空的，灵魂的共舞！
他们二人早已忘了身在何处。
也忘了自己是谁。
他们只是沉浸在了那用灵魂弹奏的剑与枪合奏曲之中！
我看着他们。
看着那，一红，一白，两个在月光下，翩然起舞的身影。
我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
笑了。
也哭了。
我知道。
我那苦寻了多年，却始终，被天道干扰，寻而不得的弟子。
终于，在这场跨越了轮回的重逢之中。
被我找回来了。
我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那股将我，从昏沉之中唤醒的意志力，在这一刻，彻底地耗尽了。
眼前的景象，一阵天旋地转。
我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
我只看到那，一红，一白，两个因我的倒下，而猛然停下了动作，焦急地向我冲来。
他们，还是他们。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