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舟是在第三天找到林教授的。
林教授的工作室藏在一个更偏僻的古镇深处,门口挂着块“守拙”的木牌,院子里堆满了各种青砖、瓦片和木头构件,像个小型的古建筑博物馆。
傅沉舟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换掉了那身昂贵的西装,穿了件最普通的白色t恤和蓝色工装裤,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清爽了不少,却还是和这院子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刚要敲门,门就开了。
林教授背着双手站在门内,头发花白,眼神却很锐利,上下打量了他半天,才慢悠悠地开口:“傅大建筑师?稀客啊。”
傅沉舟的脸微微发烫,知道林教授肯定听说了他在云栖镇的所作所为,也知道他和江逾朝的纠葛。
他上前一步,对着林教授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林教授,我想拜您为师,学习传统工艺。”
林教授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学传统工艺?你不是说这是‘落后的遮羞布’吗?”
傅沉舟的脸更红了,声音低沉而坚定:“以前是我错了,我想学着懂它们。”
林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转身走进院子:“进来吧。”
傅沉舟连忙跟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凿石头的声音。
林教授指着角落里一堆和泥的工具:“想学可以,从和泥开始。”
傅沉舟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
和泥是个力气活,也是个细致活,水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要反复揉捏,才能达到合适的黏度。
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干过这种粗活?
没一会儿,手上就磨出了红印,t恤也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背上,很不舒服。
林教授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边喝茶,一边时不时地指点他两句,语气平淡,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问题。
“力道不对,这么和出来的泥,烧出来的砖容易裂。”
“心思不静,手上的活就不稳。”
傅沉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继续和泥。
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手心火辣辣地疼,但他没停。
他脑子里反复想着江逾朝在“拾遗”工坊里专注雕刻的样子,想着他掌心的旧疤,想着自己那些伤人的话。
原来,这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粗活”,做起来这么难。
原来,江逾朝那些看似轻松的修复,背后付出了这么多汗水和耐心。
就这样,傅沉舟开始了他的学徒生涯。
他把车停在了古镇外,每天准时来工作室报到。
昂贵的衣服被他收了起来,换上了粗布围裙和工装裤。
他跟着林教授学和泥、制坯、上釉、烧窑,从最基础的开始学起。
他的双手很快就不复往日的白皙修长,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还添了不少新的伤口——被砖块磨的,被窑火烫的。
有一次,他不小心被一块锋利的瓦片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他只是简单地用布条缠了缠,就继续干活。
林教授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药箱里拿出药膏,放在了他手边。
傅沉舟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但传统工艺讲究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心境。
他总是太急,太想证明自己,烧出来的青砖要么形状不对,要么容易开裂,很少有合格的。
“沉不住气。”林教授看着他烧废的一堆砖,摇了摇头,“做这行,得有耐心,得对这些泥巴、石头有感情。你把它们当材料,它们就给你一堆废料;你把它们当朋友,它们才能给你惊喜。”
傅沉舟看着那些开裂的青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自己设计的那些冰冷的建筑,想起自己对待云栖镇那些老建筑的态度,可不就是把它们当成了没有生命的材料吗?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去,就在工作室的角落里铺了块毯子睡下。
夜里,他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只见窑炉的方向火光冲天——窑炉爆炸了。
傅沉舟的心猛地一跳,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爆炸的威力不大,但窑炉的门被炸开了,里面刚烧好的一批青砖散落出来,有些已经摔碎了。
就在这时,一块燃烧的木柴从窑炉顶上掉了下来,正好朝着那些还完好的青砖砸去。
傅沉舟想都没想,扑过去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块木柴。
“嘶——”灼热的疼痛从后背传来,他却死死地护住身下的青砖,没动一下。
林教授和几个工人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
等把火扑灭,傅沉舟才从地上爬起来,后背的衣服已经被烧破了,皮肤上起了一片燎泡。
他顾不上疼,先去检查那些青砖,看到大部分都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林教授走过来,看着他,眼神复杂:“你这又是何苦?”
傅沉舟的后背火辣辣地疼,眼眶却有些发热。
他看着那些被自己护在身下的青砖,声音沙哑:“它们……不容易。”
林教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当年小江护那些文物,也是这么不要命。”
傅沉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终于明白,江逾朝的坚持不是固执,是热爱,是敬畏。
那种愿意用生命去守护自己珍视之物的心情,他现在体会到了。
“我现在才懂。”傅沉舟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红得厉害。
林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收拾残局。
傅沉舟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在火光中泛着青灰色光泽的青砖,后背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些。
他知道,自己离江逾朝的世界,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他会一直走下去。
至少,他现在懂得了什么是“守护”。
第二天一早,傅沉舟忍着后背的疼痛,又开始和泥。
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很多,也稳了很多。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沾满泥土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种平静而专注的神情。
他不知道江逾朝会不会看到他的改变,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东西,也为了那个被他伤透了心的人。
院子外,一只小鸟落在了“守拙”的木牌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为这个笨拙却坚定的学徒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