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舟烧出第一块合格的青砖那天,天刚蒙蒙亮。
砖是青灰色的,质地细密,敲上去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像玉石相击。
林教授拿着砖看了半天,难得地点了点头:“还行,有点样子了。”
傅沉舟把那块砖抱在怀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手心沁出薄汗。
这是他烧废了两百多块砖后,才得到的成果。
手上的茧子又厚了一层,新添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心里是满足的,像空了很久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从那天起,傅沉舟每天烧完砖,就会拿出刻刀,在砖的侧面小心翼翼地刻上一行字。
他的字以前是凌厉张扬的,现在却变得笨拙而认真,一笔一划,像是在雕刻自己的心意。
“这是我烧裂的第一百二十七块砖,原来做好一件事这么难。”
“今天学了新的制坯手法,想起你修复藻井时的样子。”
“雨下了一整天,不知道你那里的木头会不会受潮。”
“林教授说,手艺里藏着耐心,我以前最缺这个。”
他刻得很慢,常常要刻到深夜。
刻刀不小心划破手指是常事,血珠滴在青砖上,他也不擦,就那样让它渗进去,像给这砖添了点不一样的颜色。
拾光镇通往“拾遗”工坊的路,有一段是泥土路,下雨天泥泞难走。
傅沉舟就趁着每天清晨江逾朝还没开门,推着独轮车,把自己烧的青砖一块块铺在那段路上。
青灰色的砖块嵌在泥土里,像一条沉默的河,从巷口一直延伸到工坊门口。
每块砖上都刻着字,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
路过的人都觉得奇怪,这好好的路,怎么突然铺起了青砖?
还刻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只有傅沉舟自己知道,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真诚的道歉。
铺到第三百块砖的时候,出事了。
那天他刚铺好最后一块砖,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就看到巷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江逾朝。
他穿着那件蓝色工装,手里拿着工具箱,大概是要去别处干活。
看到路上的青砖,他愣了一下,脚步顿住了。
傅沉舟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躲,却又舍不得。
他站在原地,手心冒汗,看着江逾朝一步步走近。
江逾朝的目光落在青砖上,从第一块看到最后一块。
他的脚步很慢,眼神专注,像是在阅读一本写满秘密的书。
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长长的睫毛照得透亮。
傅沉舟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反应。
他看到江逾朝在刻着“今天烧出了第一块没裂的砖,想给你看看”的那块砖前停了停,又在刻着“我好像有点懂你说的‘岁月勋章’了”的砖前顿了顿。
最后,江逾朝走到了最后一块砖前。
这块砖上,傅沉舟没有写道歉的话,而是刻了一个简单的榫卯图案——就是江逾朝最喜欢的那种,严丝合缝,缺一不可。
图案旁边,刻着一行小字:“朝朝,这是我烧的第三百块砖,终于不再开裂。”
江逾朝的目光在那个榫卯图案上停留了很久。
他的手指轻轻抬起来,悬在砖面上,像是想去触碰,又像是在犹豫。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砖面的那一刻,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猛地收回了手,转身就往工坊走,脚步有些快,像是在逃避什么。
傅沉舟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
他还是不愿意原谅自己吗?
就在江逾朝快要走到工坊门口时,傅沉舟鼓起勇气,轻轻喊了一声:“朝朝。”
江逾朝的脚步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傅沉舟慢慢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递到他面前。
那是他特意买的,牛皮做的,很结实,适合干活的时候戴。
“路上滑,砖面也糙,”他的声音有些紧张,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戴上吧,别划破手。”
江逾朝还是没有回头。但傅沉舟看到,他的耳尖悄悄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像被夕阳染过的云彩。
过了好一会儿,江逾朝才轻轻说了一句:“不用。”声音很淡,却没有之前的冷漠。
他说完,推开工坊的门走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傅沉舟手里还拿着那副手套,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木门,心里却不像上次那样失落了。
他看到江逾朝刚才的指尖,明明是动了心的。
他看到他耳尖的红晕,那不是厌恶。
也许,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无药可救。
傅沉舟把手套轻轻放在门口的台阶上,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看到,门后,江逾朝靠在门板上,胸口微微起伏,刚才那只差点碰到青砖的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工坊里,阳光透过天窗照在工作台上,那里放着一块还没刻完的木头。
江逾朝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刻刀,想继续刚才的工作,却发现自己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刻刀在木头上划错了一道线。
他看着那道错线,愣了愣,放下刻刀,走到窗边,悄悄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傅沉舟离开的背影。
青灰色的青砖路在巷子里延伸,像一条没有说出口的情话。
江逾朝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块刻着榫卯图案的砖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麻,又有点软。
他拿起桌上的刻刀,在木头的背面,轻轻刻下了一个小小的、和砖上一样的榫卯图案。
刻得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