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国际饭店的宴会厅比汇丰银行的更显奢华,水晶灯折射出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地板光可鉴人,映着往来宾客的华服身影。
江逾朝穿着一身干净却洗得有些发白的长衫,站在角落,手里还提着沈曼卿的丝绒手包,像个格格不入的影子。
顾晏辞给他的名义是“随行翻译”,可从晚宴开始到现在,他没碰过一次翻译相关的事。
一会儿被吩咐给宾客引路,一会儿要给顾晏辞递雪茄,现在又成了沈曼卿的临时跟班,手里的手包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腕发酸。
“江逾朝,帮我倒杯香槟。”沈曼卿的声音带着几分娇蛮,她穿着一身粉色旗袍,珠翠环绕,看向江逾朝的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江逾朝点点头,放下手包,转身去取香槟。刚拿起酒杯,身后就传来“哗啦”一声,冰凉的液体泼了他一身。
沈曼卿手里的红酒杯“没拿稳”,整杯红酒都洒在了他的长衫上,暗红色的酒渍迅速晕开,像一朵朵丑陋的花。
周围有宾客看过来,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沈曼卿捂着嘴,假意惊讶:“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手滑了。不过你的衣服也不值钱,脏了也没关系吧?大不了我让晏辞给你换一件新的。”
江逾朝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有好奇,有嘲讽,还有幸灾乐祸。
他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手包,低声说了句“没关系”,转身就往洗手间走。
长衫的布料吸了酒,贴在身上又冷又黏,领口的酒渍顺着脖颈往下淌,带着红酒的酸涩味。
洗手间里没有热水,他只能用冷水浸湿毛巾,一点点擦拭衣服上的污渍。
酒渍渗得深,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反而让长衫变得更皱,看起来更狼狈。
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和胸前的污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口袋里的怀表硌得掌心生疼,他摸出来看了一眼,表盘上的“顾”字还清晰可见,可那份曾经让他珍视的恩情,在一次次的羞辱中,变得越来越淡。
等他回到宴会厅时,正好看到顾晏辞在和日军领事说话。日军领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探究,用日语问顾晏辞:“顾先生,这位是?”
江逾朝脚步顿住,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看到顾晏辞转过头,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用流利的日语回答:“不过是家里的佣人,懂点洋文,让他过来伺候您。”
“佣人”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江逾朝心上。
他浑身冰凉,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没人在意。
周围的宾客似乎也听到了,看他的眼神更加肆无忌惮,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浑身难受。
就在这时,老周从人群里挤过来,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塞给江逾朝一张折叠的纸条,压低声音说:“日军近期有一批军火要运到上海,这是接头时间和地点,赶紧传递出去。”
江逾朝下意识地握紧纸条,刚想塞进怀里,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猛地夺过了他手里的纸条。
是顾晏辞。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得可怕,手里捏着那张纸条,眼神像淬了冰:“好啊,我养着你,给你饭吃,给你活干,你还敢背着我搞小动作?”
纸条上的情报是加密的,顾晏辞看不懂,可他认定了江逾朝在勾结外人。
日军领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看戏的笑容,沈曼卿也走了过来,挽住顾晏辞的胳膊,娇声道:“晏辞,我就说他不对劲,你看,果然在搞鬼。”
江逾朝看着顾晏辞,嘴唇动了动,想解释:“顾先生,这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
“我不想听你狡辩!”顾晏辞打断他,眼神里满是厌恶和愤怒,“我顾晏辞这辈子最讨厌背叛,你拿着我的钱,却背着我勾结外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话音刚落,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江逾朝脸上。
“啪”的一声,在喧闹的宴会厅里格外清晰。
江逾朝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很快就渗出血丝。
他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的喧闹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这是顾晏辞第一次打他。
那个曾经在码头救过他,把怀表塞给他,让他“别再让人欺负了”的顾晏辞,现在亲手给了他一巴掌,在这么多宾客面前,把他的尊严踩得粉碎。
顾晏辞看着他脸上的红印和嘴角的血丝,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犹豫,可很快就被愤怒和厌恶取代。
他指着门口,声音冰冷刺骨:“滚出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江逾朝慢慢抬起头,看向顾晏辞。
他的眼神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寒。
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弯腰捡起地上的毛巾,又拿起那个丝绒手包,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
没人拦他,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像看一场热闹的戏。
他能听到身后沈曼卿的嗤笑声,能听到日军领事的低语声,还有顾晏辞压抑的怒火声。
走出国际饭店的大门,夜晚的风一吹,脸颊的疼更清晰了,身上的酒渍也变得更冷。
江逾朝没有回头,一步步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
口袋里的怀表还在,可他再也感觉不到那份曾经的温暖了。
他知道,从这一巴掌落下的那一刻起,他对顾晏辞的所有念想,所有隐秘的爱慕,所有对过往恩情的执念,都彻底碎了,像被摔碎的怀表,再也拼不回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开后,顾晏辞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捏着那张加密纸条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指节泛白。
而远处的阴影里,老周看着江逾朝的身影,眼神里满是担忧。
他知道,这场羞辱,只是暴风雨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