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仁看着他爷爷那不太清醒的样子,无奈回应道。
“爷爷,不是你让我去找李建业的吗?”
“人给你带来了。”
这三个字像是某种开关,瞬间触动了炕上那个枯瘦的老人。
李来安空洞的眼神里,猛地燃起了一点微光。
他不再看李友仁,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锁在了李建业的脸上。
“李……建业?”
老人的嘴唇哆嗦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干枯的手在破旧的棉被上摸索,撑着炕沿,整个人都向前倾了过来。
“对,对,李建业……”
“我孙子!”
李来安盯着李建业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瞧着,看着看着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热泪,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流淌下来。
他伸出那只皮包骨头的手,一把抓住了李建业的手。
“是我孙子……没错……”
说着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捧着李建业的手,像是捧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把李建业的脸瞧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就用袖子用力地擦,擦完了再看。
“像……”
“太像了……”
“建业……你和你爷爷,长得真像啊……”
李建业的手被他抓着,感觉有些尴尬。
本来也都是不熟悉的人。
突然认亲,他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
不过李来安也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只是拉着李建业的手,把他往炕边拽,让他坐下。
“好……好……回来了就好……”
老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思绪已经飘回了很远的地方。
开始自顾自的给李建业讲起了往事。
“你爷爷叫李来福,我叫李来安,我们是亲兄弟。”
“那年头,老家活不下去,我跟你爷爷就跟着人流,一起闯关东……”
“后来我不能跑了,我们兄弟俩就分道扬镳,我以为他过几年就会回来的,可我等啊,等啊,等了几十年……”
“等到最后,就等来了你一个后人……”
老人说到这里,无声地流泪。
李建业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自称是自己爷爷的老人,听着这段尘封的往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胸口蔓延。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李建业家祖上不是团结屯的,是爷爷当年闯关东来到这边的。
这些事,李建业的爹妈从来没跟他说起过。
李来安讲述个不停,李建业就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不知不觉一下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直到最后,李建业感觉自己的肚子都快饿扁了,便打断了老爷子的讲述。
“老爷子,别太难过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李建业顿了顿,看着老人依旧沉浸在悲痛中的脸,认真地说道。
“至少我还活着不是吗?”
“我就叫您一声二爷爷,以后咱们依然是一家人。”
这番话像是一缕温暖的阳光,驱散了老人心头的阴霾。
李来安抬起泪眼,仔仔细细地看着李建业,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也就在这时。
“咕噜——”
一声清晰的、不合时宜的声响,突兀地在安静的里屋炸开。
李建业的表情僵了一下。
中午就没吃东西,骑马赶了一路,又坐在这儿听了一下午的故事,铁打的肚子也扛不住。
他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李来安先是愣住,随即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竟然绽开了一个虚弱却真实的笑容。
“好……好……”
他连声说着,眼里的泪花变成了笑意。
“二爷爷这就让人给你做饭去。”
说着,他便转过头,朝着外屋的方向扯着嗓子喊。
“友仁!”
“快,去给大孙弄点吃的!”
“他饿了!”
李友仁正靠在门框上听得不耐烦,闻言撇了撇嘴,一脸不情愿地走了进来。
“爷爷,他是大孙,那我算谁啊?”
“小孙?”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李来安的脸沉了下来,眼睛一瞪。
“少废话!”
“让你去就去!”
李友仁缩了下脖子,不敢再顶嘴,不情不愿地转身准备往外走。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家里的其他人下班回来了。
李友仁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是找到了救星。
他立刻停下脚步,脸上堆起孝顺的笑容,又转了回来。
“爷爷,我爸妈他们回来了,让他们做饭就行。”
“我在这儿陪着您。”
话说得好听,人却往旁边一站,摆明了是想偷懒。
李来安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下,没再理会他。
屋门被推开,两个中年男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他们身上都穿着灰蓝色的工装,沾着些许灰尘,脸上带着一天工作后的疲惫。
走在前面的男人身形更壮实一些,面相憨厚,是李福生。
跟在后面的男人则瘦一些,眉眼间和李友仁有几分相似,是李安生。
两人一进屋,就看到了炕边坐着的李建业,脚步都顿了一下。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拘谨。
李福生和李安生两个大男人,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反倒有点认生。
“是……建业来了?”
李福生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地开口。
李安生也跟着问了一句。
“跟你二爷爷说话了吧?”
李建业冲他们点了点头。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炕上的李来安已经先出声了。
老人指着先进来的李福生对李建业说。
“建业,这个是你福生伯伯。”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李安生。
“那个是你安生伯伯。”
李来安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
“他们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你福生伯伯的名字,是因为我惦记着你爷爷,怕他有个万一,断了香火,所以取名叫福生。”
“你叫他大伯就行。”
老人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的二儿子身上。
“你安生伯伯,是按着我的名儿取的,你叫他二伯就行。”
这番话,让屋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李福生和李安生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复杂,他们低着头,像是也在回味着自己名字里承载的、那段从未见过的亲人的分量。
李建业看着眼前这两个面带风霜的男人。
他没有丝毫的扭捏,站直了身体,大大方方地朝着两人喊道。
“大伯。”
“二伯。”
声音清朗,态度坦然。
李福生和李安生两个大男人,被这一声坦荡的“大伯”、“二伯”喊得有些手足无措,脸上都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
他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也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人从外面掀开。
两个中年妇女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当先的是个身材丰腴的女人,穿着一件碎花棉袄,脸上带着几分精明,这是李安生的媳妇刘香梅。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面相更温和些的女人,眉眼间透着一股朴实,是李福生的媳妇张喜云。
两人一进屋,目光就齐刷刷地落在了李建业身上。
“哎呦,这就是建业吧?”
张喜云快走两步,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大老远来的,路上冷不冷?”
“瞅这孩子,长得真俊。”
刘香梅也跟着凑了上来,上下打量着李建业,语气亲近。
“建业,肯定还没吃饭吧?等着,二娘这就给你做饭去。”
李建业听着她们的关怀,看着她们脸上的笑容。
他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情。
只是这热情,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热烈,却仿佛没什么温度。
亲近,却带着距离。
张喜云一边说着,一边就朝屋外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志远,婷婷!”
“快出来,你们的弟弟建业来了,快和他玩会儿,妈做饭去。”
站在一旁的李友仁见大家伙都招呼着招待李建业,忍不住开口问道。
“哎,妈,我弟呢?”
“我是说我亲弟!”
刘香梅的眉毛一竖,抬腿就给了李友仁一脚,不过力道不重。
“谁知道在哪鬼混。”
她嘴上骂着,眼睛却瞪了儿子一下,示意他别在这时候添乱。
说完,她和张喜云对视一眼,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转身去了外屋的厨房,很快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声。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她们的离开,又变得有些安静。
没过一会儿,两个年轻人从外面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小伙子,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板结实,长相憨厚,是李志远。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姑娘,看着顶多也就十八九岁,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眼睛很大,带着几分好奇,是李婷。
两人站在门口,看着屋里这个陌生的“弟弟”,都显得有些拘束。
同龄人之间,这种被长辈强行安排的亲近,最是尴尬。
还是李志远先挠了挠头,打破了沉默。
“那个……建业,你会打牌不?”
“玩会儿?”
李婷也在旁边小声附和。
“对,玩会儿牌吧。”
炕上的李来安看着这几个孩子,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笑意。
他轻轻推了推李建业的胳膊。
“去吧,建业。”
“跟她们到外屋玩会儿。”
“我换身衣裳,等会儿咱们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