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业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一动。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自己的筷子,伸向桌子中央。
他的手很稳。
筷子精准地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片,稳稳当当地放进了李来安的碗里。
紧接着,他又夹了几筷子蓬松的炒蛋,还有碧绿的青菜。
直到老爷子碗里冒了尖,他才收回筷子。
“二爷爷,你想吃啥跟我说,我给你夹。”
李建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桌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来安先是一愣,随即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光。
他布满褶皱的脸上,笑容一点点漾开。
“好,好孩子。”
老爷子连连点头,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欢喜。
“不愧是我大哥家的孙子,懂事,孝顺。”
“快吃,你也快吃,不用管我。”
“我这老家伙吃不了多少。”
李建业点点头,这才拿起自己的碗,准备吃饭。
老爷子的夸赞,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刘香梅的耳朵里。
她正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瞥向自己那只顾着埋头扒饭的儿子,李友仁和李友亮。
刘香梅的脸色沉了下去。
桌子底下,她的脚精准地找到了目标。
用力踩了下去。
坐在李友仁身旁的一个半大少年,李友亮,忽然疼得眉头一皱,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刘香梅,眼神里全是茫然,不明白好端端的为啥踩他。
但他只是咧了咧嘴,没敢出声。
李友仁可就没这么好的忍耐力了。
“哎哟!谁踩我脚了!”
他痛得叫出了声,筷子上的肉都差点掉了。
这一嗓子,把桌上温馨的气氛又给喊得一滞。
他一抬头,正对上他妈刘香梅投来的眼神。
刘香梅的下巴朝着李来安和李建业的方向,极快地扬了一下。
李友仁瞬间就明白了。
他脸上的痛色立刻转为一丝谄媚的笑。
他“啪”地一声放下碗,站起身,更加热情地给李来安夹菜。
“爷爷,您吃这个,这个肉炖得烂。”
“爷爷,我跟您说,以后您想吃啥就跟我说,我可是您亲孙子,不管您想吃啥,孙子都想法子给您弄来!”
这番话说得夸张又油滑,一点也不着调。
李来安原本带着笑意的脸,慢慢拉了下来。
他看着碗里那座高高垒起的“菜山”,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李来安只是淡淡地扫了李友仁一眼。
“不用给我夹了。”
“我吃不了多少,你们吃你们的。”
李友仁那一番自作聪明的表态,像是往烧热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气氛瞬间又冷了下去。
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响。
大家各自吃着饭。
时间一点点过去。
桌上的菜盘渐渐见了底。
李来安见大家伙儿都吃的差不多了,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筷子头在桌面上轻轻磕了一下。
嗒嗒。
一声轻响,却让桌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了主位上的老爷子。
李来安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李建业的身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情绪翻涌。
“今天是个好日子。”
老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岁月的沉重。
“咱们这一大家子,总算是真真正正地聚齐了。”
“建业啊。”
“你爷爷,是我亲大哥。”
“当年要不是他,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更别提在这城里安家,有你们这两个叔伯。”
“我这条命,这个家,都是你爷爷给的。”
这话说得极重。
李福生和李安生兄弟俩都低下了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刘香梅和张喜云的脸色,也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她们知道,正题来了。
李来安看着李建业,眼神里满是疼惜和愧疚。
“现在,你爷爷不在了,你爹妈也不在了,老李家在乡下的根,就剩下你这一根独苗。”
“二爷爷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在乡下吃苦。”
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所以我想好了,从今往后,你就别回乡下了,留在这里跟我们一块儿生活!”
话音落下。
张喜云和刘香梅几乎是同时抬起头,大眼瞪着小眼,眼底是如出一辙的抗拒。
下一秒,她们的视线就像两把锥子,齐刷刷地扎向了各自的丈夫。
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快说话!
之前说好的!!
可李福生却像是没看见媳妇的眼神,他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拨拉着碗里剩下的一点米饭,仿佛那些米饭比平时的更香。
李安生更是把头垂得更低,筷子在那胡乱的戳着,以此来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在。
两个男人,一个沉默,一个装傻。
谁也不肯当这个出头鸟。
李来安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看着两个闷不吭声的儿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但他没有多说。
他只是把这沉默,当成了一种默认。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
老爷子一锤定音。
“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李建业都听得愣了一下。
说定了?
他从头到尾,可一句话都还没说呢。
他没说想留在城里啊。
这城里房子挤挤巴巴,人情弯弯绕绕,哪有他乡下生活的得劲儿?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李建业正要开口。
他想说,二爷爷,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城里,我真住不惯。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此时,在桌子底下,张喜云和刘香梅两人都已经开始发力了。
张喜云和刘香梅的手指化作铁钳,精准地找到了自家男人腰间的软肉,然后,狠狠一拧。
“嘶……”
李福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刚夹到嘴里的菜没嚼烂就猛地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
李安生更是不堪,嘴里含着的一口饭,“噗”地一下,直接喷回了碗里,米粒溅得到处都是。
兄弟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们几乎是同时,用一种又痛又求饶的眼神,看向了各自的媳妇。
四道目光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火花四溅。
张喜云的眼神冷得像冰碴子:说话!你哑巴了?
刘香梅的眼神更直接,像刀子一样:说好的反对,现在在这给我装什么死?!
李福生和李安生的眼神里,却满是为难和恳求:那是我爹!我怎么说?你让我说啥?
可两个媳妇的眼神没有丝毫退让。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今天你们俩要是不开口,这事儿没完!
李福生求饶无果,只能把头低得更深,用筷子尖在碗里一下一下地戳着,仿佛那碗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安生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
一个装聋,一个作哑。
谁也不想当这个忤逆的儿子。
眼看着自家男人是指望不上了。
张喜云和刘香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没办法了。
张喜云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看向主位上的李来安。
“爸,您看这事……是不是太突然了点?”
“建业这孩子是好,我们都喜欢,可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突然多个人,这住哪儿啊?”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刘香梅立刻就接了上来,她的声音可比张喜云尖锐多了。
“就是啊,爸!”
“住的地方挤挤还能凑合,可吃饭呢?”
“这多一张嘴,一天就得吃多少粮食?咱们城里人,粮食可都是按人头凭粮本供应的,多一口人,那粮食从哪儿来啊?”
李建业能理解这两个婶娘的想法。
城里生活本就不易,房子、口粮,样样都是定数,凭空多出来一个人就会打乱原有的节奏,对她们来说也会有些负担。
他本来也没打算留下来。
更不想招人白眼。
今天来这儿也就只是为了跟老爷子见见,好歹也是亲戚,见个面总是应该的。
李建业伸手,轻轻拉住了李来安粗糙的手臂。
“二爷爷。”
“您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真不能留在这里。”
他顿了顿,语气十分诚恳。
“我家里头还有好几口人得生活呢,有我嫂子,还有我那还没过门的媳妇,还有我那个表妹,都指望着我呢。”
“我要是留在这里,她们在乡下就没人照顾了。”
这话一出,张喜云和刘香梅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们几乎是同时抬起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好!
这小子还算是个明白人!
张喜云脸上的愁苦立刻散去,换上了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
“爸,您听听,建业这孩子多有担当!”
“说的是啊,家里那么多人指望着他呢,咱们可不能这么自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刘香梅也赶紧帮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对对对!!”
“几个女人在乡下,要是没个男人那可咋活!”
两人一唱一和,恨不得现在就给李建业打包好行李,恭送他回乡下去。
李来安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李建业,又看了看旁边两个喜形于色的儿媳妇,脸上的阴沉却慢慢散去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依然泛着光。
那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加坚定的神采。
他忽然笑了。
“好,好孩子。”
“有担当,知道顾家,像你爷爷,像我们老李家的人!”
老爷子拍了拍李建业的肩膀。
张喜云和刘香梅见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成了,这事儿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可下一秒,李来安的话,却让她们的笑容直接僵在了脸上。
“既然是这样……”
“那就都接过来,一个都不能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