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元年,二月初十。
“万岁!万岁!”
声浪从正阳门一路席卷至承天门。
朱启明立在城楼之上,玄色衮服沉淀着凝重。
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每一次抬手都彰显着帝国威仪。
但在这副完美的帝王面具之下,朱启明的心里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辽东收复了,可皇太极跑了。
这感觉就像费尽力气按住葫芦,却眼看着瓢浮了起来,还是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让人心里没着没落。
这满城的欢呼,此刻听来竟有些刺耳。
只有贴身侍奉的王承恩,能从那双微微抿紧的唇角,窥见一丝与这普天同庆格格不入的凝重。
“陛下,”王承恩趁着声浪稍歇,俯身低语,
“仪注已毕,是否……”
朱启明的目光却越过那些激动得面色潮红的将领,落在了孙传庭身后——一个被两名亲兵小心翼翼搀扶着的枯瘦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却极不合体的袍服,眼窝处是两个凹陷的黑洞。
刘兴祚。
朱启明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胸口堵的发慌。
捷报上轻描淡写的“身遭酷刑,双目被剜”八字,令人发指!
不过还好,相比历史上的那个刘兴祚,最起码活下来了!
皇太极,英明一世,却没想到有如此愚蠢的一招,这不是给朕送来一个妥妥的英雄模板吗?
他轻轻抬手,止住了王承恩的话头:“传朕口谕,孙传庭,及其麾下主要将领,并……原副将刘兴祚,西苑觐见。”
“老奴遵旨。”
皇帝的銮驾在辉煌的仪仗簇拥下缓缓离去。
车轮碾过御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朱启明靠在软垫上,闭上眼,城楼下万民欢呼的灼热面孔与刘兴祚那空洞的眼窝,在他脑中交替浮现。
隐约的欢呼声从宫墙外传来,透过马车的双层玻璃窗,已变得模糊不清。
……
孙传庭领着七八个将领,跟着引路的小内侍,穿过层层宫禁,走向那片神秘的西苑。越走越僻静,将领们心中越发忐忑。吴襄忍不住低声问孙传庭:“督师,陛下召见,不在武英殿,怎会来此……园林之地?”
孙传庭心中也满是疑惑,只能沉声道:“陛下自有深意,谨守臣节便是。”
当那栋线条简洁、通体大量使用玻璃的现代风格别墅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建筑与周遭的亭台楼阁格格不入,仿佛天外来物。
王承恩已在门口等候:“诸位将军,陛下在里面等候,请随咱家来。只是……”他顿了顿,面色古怪地补充,“陛下吩咐,诸位将军可卸去甲胄兵器,放松些,就当……就当是回家了一样。”
回家?
将领们面面相觑,更加不安地卸下佩刀,跟着王承恩走进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咖啡香和暖气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
脚下是光洁如镜的瓷砖地面,头顶是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奇怪灯盏,四周墙壁雪白,巨大的落地玻璃将太液池的景色框成了一幅活的画。
朱启明已经换回了那身休闲装,正懒洋洋地陷在一张看起来极为柔软的米白色大沙发里,手里还拿着那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子。
“来了?都别拘着,自己找地方坐。”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旁边几张同样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单人沙发和皮质懒人沙发,“承恩,给将军们弄点喝的,咖啡、茶都行,问问他们想喝什么。”
看着这群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将,此刻却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朱启明心里有点想笑。
许尔显看着那矮矮的、蓬松的懒人沙发,犹豫了一下,学着皇帝的样子试着坐下去,结果整个人瞬间陷了进去,吓得他“哎呦”一声,差点弹起来,引得朱启明哈哈大笑:“哈哈,放松,那玩意儿就是这样的,舒服着呢!”
吴襄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感觉这椅子竟意外地贴合腰背,十分舒适。 他偷偷抬眼打量这间“书房”,看到那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一边是笔墨纸砚,另一边却放着会发光的“琉璃板",旁边还有个小巧的“黑匣子”,几支没见过样的笔和一个太阳能计算器。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新奇,又隐隐觉得,能驾驭这些“仙家法器”的陛下,愈发深不可测。
“都自我介绍一下吧,让朕对号入座。”朱启明喝了口咖啡,语气轻松。
吴襄连忙起身:“末将吴襄……”
“坐着说坐着说,”朱启明摆手,“吴襄,辽西将门,你儿子吴三桂是个人才。”他心想,可惜啊,历史上长了反骨,这辈子得看紧点。
吴襄激动得又要站起,被皇帝眼神制止,只能抱拳:“陛下天恩!吴家必誓死效忠!”
许尔显好不容易从懒人沙发里调整好姿势,洪亮地说:“末将许尔显,登州人!陛下,您这椅子……真得劲!”
“喜欢回头送你一个。”朱启明笑道,“就是这刨人祖坟的劲儿,朕欣赏!”
陈继盛和毛承禄也依次报了名字。
当毛承禄听到皇帝提及毛文龙时,依旧只是沉默行礼。
朱启明也不在意,亲切地点了点头。
骄兵悍将,能用就行,忠诚度可以慢慢培养。
王承恩和小内侍们端来了茶和几杯冲好的速溶咖啡。
许尔显学着皇帝的样子喝了一口,苦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吐,生生咽了下去,表情扭曲。
朱启明看得直乐:“喝不惯就别勉强,换茶。”
气氛就在这种看似随意,实则充满震撼的互动中,彻底松弛下来。
将领们感觉不像是在面圣,更像是在一位深不可测、却又平易近人的长辈家中做客。
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比任何正式的封赏都更能打动他们。
待到时机成熟,朱启明的目光转向了始终由两名小太监照料,坐在一张高背扶手椅上的刘兴祚。
室内的轻松气氛瞬间沉淀。
“刘爱卿。”朱启明的声音低沉下来。
刘兴祚浑身一颤,挣扎着要下跪。
朱启明已经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郑重地扶住了他。
“别跪。”
他近距离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一股莫名的怒火冲上心头。
“看着我!”
朱启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握住刘兴祚枯瘦的手,直接按在了那些狰狞的伤疤上,
“你摸到的,不是你的罪!是皇太极那个杂种怕你、恨你,又拿你没办法,只能像条疯狗一样在你身上发泄的证据!”
他环视众人,斩钉截铁道:“你刘兴祚,是我大明的脊梁!是铁打的汉子!从今天起,谁再敢说你半个‘罪’字,朕亲手剁了他!你的仇,朕替你记着!皇太极欠你的,朕帮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陛……下……啊——!”刘兴祚再也忍不住,发出野兽般的嚎哭,残缺的身体剧烈颤抖。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积压太久的委屈、痛苦,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找到了能为他做主的倚靠!
朱启明就让他哭着,用力握着他颤抖的手。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唯有这毫无保留的支持,才能重塑这颗破碎的心。
待哭声渐歇,他才亲自扶刘兴祚坐好,宣布了厚重的赏赐和终身的奉养。
做完这一切,朱启明深吸一口气,走回沙发坐下,脸上的悲悯收起,恢复了冷静。
“好了,家事处理完了。”他看向孙传庭,“伯雅,说说国事吧,祖大弼和吴三桂,有消息没?”
孙传庭立刻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起身汇报了军情,最后提到消息已断绝十余日。
“消息断了?”朱启明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敲着, “草原太大,敌人太滑……是迷路了,还是被蒙古部落阴了?”他脑海里闪过历史上蒙古各部反复横跳的记忆。
许尔显立刻嚷嚷:“陛下,肯定是那些蒙古鞑子收了好处!”
吴襄也沉吟表示同意。
“不管怎样,不能成了瞎子聋子。”朱启明目光锐利起来,“伯雅!让辽西、大同保持信道,再派八百里加急告诉祖大弼和吴三桂,朕不要他们浪战,但要他们像钉子一样给朕钉在草原上!摸清皇太极去向,搞清楚蒙古人的态度!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臣遵旨!”孙传庭肃然领命。
此事一了,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刘兴祚偶尔压抑的抽泣声。
朱启明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心想:是时候了!
“好了,政事、国事都说完了。现在,该聊聊咱们的‘私事’了。”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辽东大捷,收复故土,此乃不世之功!你们都是朕的功臣,说说吧,都想要什么封赏?”
这话一出,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瞬间又瞬间绷紧!
“臣等不敢!”
以吴襄为首,除了孙传庭和刘兴祚,所有将领几乎是触电般地从沙发上、懒人沙发上弹起来,齐刷刷躬身,诚惶诚恐。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赏赐是皇帝主动给的,哪有臣子主动开口要的道理?
那叫居功自傲,是大忌!
皇帝这么问,怕不是在试探他们的忠心?
朱启明看着他们这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啧”了一声,抬手虚按:“看看,看看!又来了!坐下,都坐下!”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朕的规矩。你们豁出命去给朕打仗,给大明收复河山,这是应得的!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要朕学着汉高祖,非得等你们暗示‘陛下记得当年咱们在芒砀山分牛腿的事儿吗?’才肯给赏?”
他这个略显粗俗但又直指核心的比喻,让众将想笑又不敢笑,表情精彩万分。
这位陛下的思维,真是……天马行空,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安。
见众人还是嗫嚅着不敢开口,朱启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行了,知道你们规矩多。这样吧,朕给你们选。”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按朝廷规矩,该升官的升官,该荫爵的荫爵,该给封号的给封号,光宗耀祖,名留青史。”
“第二,实在点的,金银财帛,田庄宅邸,良马宝刀,只要朕库房里有的,你们看上的,尽管开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孙传庭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三嘛……伯雅就在这儿,你们也知道他另一个身份。朕的‘南山营’,还缺几个能带兵、敢拼杀的悍将。”
“南山营”三个字一出,整个客厅的空气骤然
凝固!
吴襄、许尔显、陈继盛、毛承禄,甚至连一直沉默的毛承禄,眼中都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南山营!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陛下倾尽内帑,用最好的装备、最精的粮饷、最严苛但也最科学的操典,一手打造出来的真正精锐!
是陛下的私兵,是帝国武力最锋利的刀刃,是每一个有抱负的武将梦寐以求的终极殿堂!
能进入南山营,不仅仅意味着无上的荣耀和皇帝的绝对信任,更意味着能接触到那些超越时代的训练方法、战术思想,甚至……
是眼前这别墅里所展现的“仙家器物”背后的奥秘!
那是通往另一个层次军事世界的门票!
相比之下,传统的升官进爵虽然荣耀,却难免陷入文官的掣肘和朝廷的倾轧。
金银田宅虽好,终究是身外之物。
唯有进入南山营,才能紧紧跟随皇帝的脚步,成为这变革浪潮中最核心的力量!
吴襄是什么人,能生出大汉奸的男人,自然机灵过人!
当即失态地霍然起身,对着皇帝便是一个标准推金山倒玉柱的大礼:
“陛下!末将吴襄,愿入南山营!为陛下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求陛下成全!”
他头颅深深低下,姿态决绝,仿佛生怕晚上一秒,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会从指缝中溜走。
朱启明不由心中暗赞:啧啧!不愧是辽西军头里最懂站队的,嗅觉真他妈比狗还灵敏!这捧哏来得及时!
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虚扶一下:“好!吴卿快起!南山营要的就是你这份忠心和果敢!朕准了!”
其他几位反应慢了一拍的悍将见此情形,顿时目瞪口呆!
这……妈的,该死!被他抢先一步了!
当下便要表态,朱启明却突然咧嘴大笑:"
尔显、继盛、承禄,你们不必急着现在决定。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想清楚了,告诉伯雅或者直接告诉朕都行。选哪条路,朕都保你们前程似锦!”
许尔显等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躬身:“臣等遵旨,谢陛下隆恩!”
朱启明将他们送到别墅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园林小径尽头,才转身回来,径直走到那面挂着手绘《大明混一图》的墙前。
他拿起一支红色白板笔,在蒙古草原的位置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又在那片区域重重圈了几下。
“皇太极……你他妈到底跑哪儿去了?”他低声骂了一句,“吴三桂,你小子可别让老子失望啊。”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草原上,寒风卷着雪沫。
吴三桂勒住战马,看着雪地上凌乱而刻意的马蹄印,眉头紧锁。
“大人,这印记……不对劲。”
吴三桂望向远方暮色,目光锐利:“是不对劲。传令,今晚在此扎营,双岗哨探。我感觉……我们离他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