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黎明,总是裹挟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
吴三桂立于营帐之外,望着东方天际那抹将亮未亮的鱼肚白,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寒风扯碎。
他年轻的脸庞上不见疲惫,只有一种鹰隼般的锐利和沉静。
舅父祖大弼打着哈欠从旁边的帐中走出,甲叶铿锵,睡眼惺忪,声音沙哑:
“三桂,起得够早。巴彦那老小子带来的消息,你怎么看?咱们是直接北上,还是……”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帮那巴特尔一把,把那聒噪的诺敏料理了?免得后方不稳。”
吴三桂闻言眉头微蹙,这舅舅,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啊!
他转过身,摇了摇头道:“舅父,我们是客军,更是深入草原的尖兵。诺敏不过是疥癣之疾,皇太极才是心腹大患。若插手过深,胜则损耗耗时,败则深陷泥潭,得不偿失。我们的刀,必须用在皇太极的脖子上。”
祖大弼浓眉一拧:“那就这么走了?万一那诺敏真闹起来,巴特尔压不住,咱们后方岂不是留了个隐患?”
“走,自然是要走的。但不能就这么走。”
吴三桂眼底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芒,
“我们得让巴特尔有能力自己清理门户,也得让诺敏和他的人,彻底绝了反抗的念想。”他顿了顿,吐出八个字:“示之以威,授之以柄,驱虎吞狼。”
“哦?细细说来!”祖大弼来了兴趣。
“我军按计划拔营北上,但行军路线,‘顺路’从阿鲁科尔沁主营地旁半里处通过。全军需军容整肃,杀气外露,让所有蒙古人都看清楚,何为王师!全军火器,不必遮掩。届时,我自有言语交代巴特尔。得了势,拿了‘柄’,若巴特尔还收拾不了一个诺敏,那他也不配做这个台吉,更不配得到大明的扶持。”
祖大弼略一思索,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大腿:
“妙啊!就这么办!既省了咱们的力气,又办了事!我这就去传令!”
辰时初刻,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枯黄的草原上。
明军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有条不紊地拔营。
五千骑兵,其中五百南山营精锐作为中军核心,很快集结完毕。
没有喧哗,只有军官的口令声、马蹄刨地的声音和甲胄兵器的碰撞声,汇成一股肃杀的洪流。
大军开拔,以夜不收为前导,南山营与帅旗居中,关宁铁骑分护两翼与后队,并未直接向北,而是稍稍偏西,朝着阿鲁科尔沁部那一片连绵的帐篷方向,不疾不徐地行去。
与此同时,阿鲁科尔沁部营地。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牧民们看着南方那支沉默行进、盔甲反射着寒光的庞大军队,脸上写满了恐惧。
孩童被紧紧拉住,女人们躲进帐篷深处。
许多人都想起了诺敏首领昨日的话——
“明人是来剿灭我们的!”
巴特尔台吉早已率领部落中所有重要的贵族,在营地外的必经之路上躬身等候。
他心中同样忐忑,不知吴三桂意欲何为。
诺敏站在他身后,面色阴鸷,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明军骑兵越来越近,先是如同一条黑线,继而能看清飘扬的“祖”、“吴”帅旗,以及那面独特的“南山营”标识。
队伍纪律严明,骑兵控马技术精湛,即便是行军,也保持着良好的阵型。
尤其是中间那些身着深色军服的南山营士兵,他们背负着没有火绳、结构精巧的燧发铳,黑色的铳管在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们眼神平视前方,对路边的蒙古人视若无睹,那种无声的专注,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压迫感。
没有呐喊,没有挑衅,只有五千铁骑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威压。
这比一场喧嚣的冲锋更让人胆寒。
蒙古贵族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消失了,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那冰冷的刀锋和枪口。
吴三桂与祖大弼并骑而行,在距离巴特尔等人约五十步时勒住战马。
大军也随之停下,动作整齐划一,除了战马偶尔的响鼻,再无杂音。
巴特尔连忙上前几步,右手抚胸,深深鞠躬:“恭送天兵!巴特尔率部众,祝将军旗开得胜!”
吴三桂端坐马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巴特尔,以及他身后神色各异的贵族,最后在诺敏脸上停留了一瞬。
诺敏感受到了那目光中刀割般的无形威压,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强自镇定,但按着刀柄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最终无力地松开。
“台吉不必多礼。”
吴三桂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皇太极西遁,乃陛下钦命必擒之寇。本将军务在身,不便久留。”
他话锋一转,对着巴特尔压低声音道:“陛下期待你的好消息。阿鲁科尔沁若能率先真心归附,为我大明安定漠南,便是大功一件,陛下绝不吝封赏。科尔沁部之今日,便是尔等之明日。”
吴三桂知道自己这番话就是陛下所说的"凭空画大饼",但该示意的都示意了,能不能领悟,就看巴特尔他们的悟性了。
紧接着,吴三桂的声音陡然转冷:“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私通虏酋,意图断送部落前程、将全族拖入死地之徒……”
他双目寒光一闪,扫了眼诺敏,
“如何处置,乃台吉分内之权,亦是台吉向陛下展现决心的机会。”
他字字铿锵,
“若有人敢恃武抗命,兴兵作乱,那便是公然与我大明为敌。”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在场所有蒙古人的心头:
“王师……不日即返。”
“不日即返”四个字,如同惊雷,在诺敏及其党羽耳边炸响!
这不是告别,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它明确地告诉巴特尔:我允许你,甚至鼓励你动手。
而诺敏听来,则是直接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你他娘的动一下试试!
它彻底击碎了诺敏等人反抗的幻想——他们或许能暂时对抗巴特尔,但绝对无法承受明军去而复返的雷霆之怒。
吴三桂说完,不再看任何人,一拉缰绳,拨转马头。“出发!”
命令传下,明军大队再次启动,如同一股钢铁洪流,绕过阿鲁科尔沁的营地,向着皇太极逃遁的方向,滚滚而去。
自始至终,他们没有进入部落营地一步,却已将这草原一隅的局势,彻底颠覆。
祖大弼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那呆立原地的蒙古贵族们,咧嘴对吴三桂笑道:“三桂,你这手‘借刀杀人’,玩得漂亮!我看那诺敏,脸色比死了亲爹还难看!”
吴三桂目光平视前方辽阔的草原,脸上平静无波:“舅父过奖。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巴特尔若够聪明,此刻就该动手了。我们耽搁不起。”
望着明军远去的烟尘,巴特尔台吉脸上的恭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凝重与决断的深沉。
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一群神色各异的贵族,最终落在脸色铁青、手依然按在刀柄上的诺敏身上。
营地外的空地上,气氛并未因明军的离开而有所缓和,反而变得更加紧绷。
巴特尔轻蔑瞥了眼诺敏,双手负背,声色俱厉,
“诺敏,把你腰间的刀,解下来!”
诺敏瞳孔一缩,肌肉瞬间绷紧:“台吉!你这是何意?难道真要听信明人的挑拨,对自己兄弟动手吗?”
“兄弟?”巴特尔冷笑一声,“若真当我是兄弟,当部落是家业,就不会私下与林丹汗的使者往来,将整个部族置于险地!我现在不是要杀你,是要救你,更是要救我们阿鲁科尔沁!”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着诺敏以及他身后那些躁动不安的党羽:“收起你们那点小心思!明军是走了,但吴将军的话还在耳边!‘不日即返’!你们谁想试试大明南山营的火铳是否锋利?”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诺敏一伙人哑口无言。
明军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威慑力,依旧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巴特尔语气放缓,但带着最终的裁决意味,
“第一,我现在就以叛族之罪拿下你,用你们的人头,向大明皇帝献上我部的决心。我相信,明军会很乐意回头接收这份‘礼物’。”
诺敏及其党羽脸色煞白。
“第二,”
巴特尔顿了顿,循循善诱,“你和你最信得过的几个人,暂时‘休息’一下。我会将你们安置在营地边缘,派‘专人’保护。你不是和林丹汗的使者有联系吗?很好,这条线不要断。”
诺敏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巴特尔。
巴特尔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林丹汗想知道什么,大明皇帝想知道什么,你大可以‘如实’相告。当然,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怎么说,我会让人教你!"
诺敏嘴巴张了张,刚想说话,却见巴特尔对着亲卫统领一挥手:“看住他们!刀出鞘,箭上弦!”
跟着看向诺敏,冷冰冰道,
“你的命,从现在起,拴在我的马鞍上。”
诺敏怔在原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反抗,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毫无价值。
接受这个安排,虽然失去了自由和兵权,但至少保住了性命,甚至……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发现自己毫无筹码。
他颓然松开了按着刀柄的手,任由巴特尔的亲兵上前,象征性地卸下了他的佩刀。
“台吉……高明。诺敏……遵命。”
巴特尔满意地点点头,亲手将自己喝剩的半碗温酒推到诺敏面前,随即对身边亲信下令:
“将诺敏首领和他的几位‘好友’请到西边的静帐‘休息’,好生款待,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任何人打扰。其余人等,各归其位,整顿部众,准备迎接大明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