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翠儿带着几个麻魁女兵,自西平府赶到蒲类部落时,已经是冯啸施展“魔法”的第三天了。
梁翠儿翻身下马,站在田埂上。
一丛丛挂果灌浆的粮食,不再只是依附于土地,头上也有了维系生机的靠山。
那是齐整如官道车辙的竹杆,根根相接。
每隔三尺钻有孔洞,每隔十丈放置一个羊皮囊。
农人在山脚给羊皮囊蓄满水后,用骡车驮到田中,架设得比竹杆略高。
由于压力,水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竹杆中,再一路从孔洞里滴下。
竹杆细,孔洞小,如此滴灌法式,便如细雨润物。
滴灌的速度很慢,羊皮囊的容量则颇为可观,因而骡车,或者人力独轮车装载着皮囊去补水的频率,也在农人们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于是,农耕人群渴盼的春末积雨云,不再迟迟未至,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来到青竹滴灌网格中。
“好办法啊,”梁翠儿找到正在巡田的冯啸时,爽朗赞道,又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身边的叶木安,“这下,你不用去阿烁将军跟前,愁眉苦脸地给你的族人们求情了吧?”
梁翠儿本也是羌国贵族梁氏出身,对叶木安这样依附于大羌的部落王子,原也不会特地端出恭敬的礼数。
但冯啸却开口道:“王子刚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却能废寝忘食地与农人们一道抗旱,心志之坚韧,本官佩服。”
梁翠儿这才意识到,叶木安毕竟与嵬名烁有少年之谊,他刚失去父亲,自己竟未代表嵬名烁致哀安慰,还语气揶揄地开他玩笑,实在太没人情分寸了些。
梁翠儿赶紧换了正色的语气,问了几句叶木安遇险、脱险的情形,又掏出一个褡裢,交给他:“里头是金叶子,将军说,你要重新招兵买马,很快就用得着。至于这里的粮赋……传到大羌各军镇的王令都是如此,阿烁也不能坏了规矩。”
叶木安接过,诚恳道:“梁将军,我明白的。若断了粮饷,北燕来犯怎么办?所幸冯贵人给了这个法子,能撑到六月大雨。梁将军,我今日,要不随你去西平府,探望阿烁将军吧?”
“呃……”梁翠儿流露出迟疑之色。
叶木安道:“怎么了?阿烁将军不在?带兵出去了?她啥时候回来?我等她。”
梁翠儿只得将目光投向冯啸。
没有外人,冯啸便直言道:“王子,四处都有眼睛与嘴巴,你与梁将军照面,尚可说是为了奏报旱情与纳粮之事,但你若还要去西平府,万一有人在金庆城宣扬,你去阿烁将军那里借兵,要用羌人的麻魁,杀回西边的王城……”
“可是,我实际并没有借兵不就行了,”叶木安听了梁翠儿的翻译,认真道,“那些舌头说的谎,不是很快就被拆穿了吗?”
冯啸摇头:“不,如果我长着那样的舌头,就会继续说,虽然这一回,阿烁将军没有借兵,但看得出来,蒲类王子与将军的交情可真好呀,否则,王子怎么遇到这样大的祸事,先去找的,竟然不是大羌的国主,而是国主的女儿呢?是因为那女儿,手里有些兵权吗?蒲类王子没准盘划着,有朝一日,自己终于又攒起来的草原勇士们,可以与阿烁将军的麻魁兵们,合在一处,往东打,往西打,都所向披靡,最后,北上,打到金庆城……”
梁翠儿带着认可之色,麻溜儿地将冯啸的汉话,翻译给叶木安。
叶木安的领悟和惭愧,次第浮现面上。
自己怎么像荞麦杆子刚挂的新果一样,太青涩了。
“冯贵人,你说得对,或许就因为我太愚笨了,才没保护好阿爸,也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
冯啸没有去附和叶木安的戚然情绪,只淡淡道:“那,明天,你就与我回金庆城吧,去见羌王陈冤。”
……
翌日黄昏,山峦沐晖,大地安详,塞外只有这个时节才会透出轻柔之意的晚风,令牧草、篝火和人心,都起伏得恰到好处。
冯啸与叶木安,带着各自的几个随从,赶了一天的路,准备歇在这处贺兰余脉的山脚。
林子不深,岩石峥嵘,便鲜少猛虎云豹栖息,小型的野兽野禽倒是挺多。
离开田园村落、回归旷野的叶木安,立刻恢复了游牧民族的狩猎冲动,马背都没下来,就龇着一口虎牙,吆喝卫士们去草窝子里赶兔子赶鸟。
暮色里,几只雉鸡扑腾而起,还未在半空留下清晰的剪影,就被叶木安连放数箭,射落在地。
“拔毛,去火上架着,烤了,”叶木安吩咐随从,又转向冯啸道,拍拍胸脯,“请贵人你吃点新鲜的野味,我的烤肉本事,在王帐可是一绝。”
冯啸走上来:“那本官问王子讨一只小点的雉鸡,用我老家的法子做了,请王子品品,如何?”
“当然好哇!嗐,怎么能给你小的,喏,最肥的,拿去。”
冯啸让卫士们在陶罐里加满草洼子里兜来的泥汤水,驾于篝火上烧开后,挑下来。
她拎着开膛摘除内脏的鸡的双爪,让鸡身在滚烫的水里,来回转一阵,提出来,又塞到另一只装着冷水的罐子里浸一会儿,才开始拔毛。
从脚脖子下手,往鸡头方向撸,与姑妈樊哙给鸭子拔毛一样,烫过再激凉的步骤,令雉鸡的毛,很轻松地被清理干净。
冯啸用自己马皮囊里的净水,小心地冲去鸡身上的残余泥点子。
将自己的手也洗干净后,冯啸才给雉鸡里外抹一层钱州清酱汁,取出一早在蒲类村庄摘的鲜竹叶,以及老乡给的沙葱和黄姜,葱姜填入鸡腹,竹叶包裹鸡身。
“泥巴挖好了没?”她扭头问撅着屁股刨坑的两个侍卫。
“好了,”侍卫一人捧着一大坨软泥,献宝似地跑回来,“还是阁长厉害,往苔藓密的地方挖半尺,泥巴就是湿漉漉的。”
两个侍卫出身女帝的禁卫,身手了得,但没啥荒野生存经验。冯啸的老爹做过边军,茹毛饮血、刨坑找水的经验,定是常说给女儿听,怪不得冯阁长也没来过塞外,却懂的不少。
在另一头架好烤鸡的叶木安,好奇地走过来,盯着冯啸在竹叶外耐心地糊上湿泥巴,扔进已点旺柴块的坑里,又埋上干土。
“这是我们钱州的做法,叫花鸡。等着吧,时辰到了,美味就到了。”
冯啸招呼叶木安坐下来,二人在绯红晚霞中,看两边的护卫们蹴鞠。
“回,归家?”叶木安突然开口问道。
冯啸听懂了他的汉话发音的“回”,和羌语发音的“归家”,遂点点头。
“回金庆城?归家?你昨日说的。”叶木安又道,伴着一声轻轻的哂笑。
冯啸很快反应过来,也笑了,却是坦然的笑:“你,蒲类人,我,越人。但金庆城,也可以是我们的家。”
叶木安摇头:“不,有亲人,才是家。”
冯啸盯着他:“有朋友,也可以是。”
又指着两人面前隐隐冒出白烟的地坑,和不远处篝火上的烤架:“你做你的烤鸡,我做我的叫花鸡,这里就可以是我们的家。王子,如果你整日连笑,都是冷笑,或者苦笑,那么,任何地方,都没法子像个很好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