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承泽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冰块的滚油:
“这所谓的天降神物,当真是您耗费四载光阴,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研制出来的吗?”
那刻意加重的每一个词,都像是狠狠的耳光扇在太子的脸上。
于承泽的目光死死锁住太子,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猛地踏前一步:
“臣敢问殿下!敢不敢当着这太庙前社稷下,金銮殿上列祖列宗的英灵!”
他抬手指向供奉着西晋历代帝王灵位的太庙方向,声音陡然拔高:
“发下毒誓!”
这一吼,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被甲胄覆盖胸膛剧烈起伏,却依旧站得笔直。
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睛,死死盯着脸色终于彻底变了的太子。
“就赌这手弹,这决胜千里的神物……”
他一字一顿,如同敲打惊堂木:
“真真切切是出自您太子殿下之手?”
所有跪伏在地的大臣都忘了起身,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偶。
太子站在那儿,阳光斜斜洒在他金线绣龙的太子朝服上,刺眼得几乎能灼伤人眼。
他的脸孔,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原本从容矜贵的淡漠表情像是被冻住的湖面。
无数道目光如同针锥,扎在他的脸上身上。
发毒誓?对着列祖列宗?
于承泽那句直刺心底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灵魂最深处。
赌不起!
他瞳孔深处那一掠而过的心虚,虽然瞬间就被强行压制下去,却被死死盯着他的于承泽,还有那些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对手精准地捕捉到了!
整个广场的空气仿佛都凝成了胶,粘稠得让人无法呼吸。
太子终于抬起眼,重新看向下方矗立的于承泽,脸上那点僵硬缓缓化开,重新覆上一层更厚更假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似乎被他无礼的质问所伤的无奈。
轻轻叹了口气。
“于卿,战场血战,九死一生归来,激动失礼,父皇与孤,皆能体恤。”他声音平稳,带着上位者安抚臣下的雍容,将这雷霆般的质问轻飘飘地定性为“激动失礼”。
顿了顿,目光似乎越过于承泽,投向了广场之外看不见的远方,表情变得极其认真:“于卿方才问孤此物是否亲手所制,孤方才在金殿之上已然明言——”
他再次加重了语气,清晰地对上于承泽那双没有丝毫退让的眼睛:“这‘手弹’所依仗之关键秘药配比,的的确确是由孤本人,耗费无数心血,从故纸堆中发掘,经年累月反复推演尝试,方获其雏形!”
“至于此战所用之精炼成品,确是由新昌县主沈嘉岁在颍州祖地苦心钻研实验,日夜熬炼、才得以量产出如此威力惊人之物,源源不断供应大军!”
这话说得光冕堂皇。
毫无转圜地,扣在了他自己的功劳簿上。
“没有孤殚精竭虑得来的这秘方,县主沈嘉岁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孤首献方略,奠定了此物现世之可能。孤明察秋毫,将此重托交予合适之人!孤运筹帷幄,以此奇物为凭,才定下奇正相合之策!若非孤之方略指引,前方将士纵然忠勇无双,在十倍之敌的围困之下,如何能寻得破敌的缝隙?又如何能创造今日这大捷的奇迹?”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的程家党羽和其他朝臣:
“首功非是谁定,此乃天意眷顾西晋,父皇洪福,将士用命,亦是孤身为国储,殚精竭虑,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尽献智谋之力,方得之功,此乃不争之事实!”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于承泽,微微仰头,那姿态坦然自信,仿佛方才那番颠倒黑白的说辞,是铁一般的真理。
“太子殿下洞彻天机,智谋无双!”
“殿下首献方略,方有此神器现世!当居首功!”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万岁!万万岁!”
呼声中,于承泽那双熬得通红的眼底,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死死盯着丹陛之上那个矜贵的身影,看着他享受众人跪拜,看着他以一派理所当然的姿态,将沈嘉岁无数的心血、将燕回时战场上的血火拼杀、将他策马千里斩将夺旗的战功,全都抹杀殆尽。
他那紧握着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兵部郎中,宣旨。”太子的声音盖过了那些还在嗡嗡议论的噪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旁执掌文书诏令的兵部郎中赶紧捧着早已拟好的明黄锦缎,诚惶诚恐地躬身出列,尖着嗓子,在死寂的殿宇中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征大捷,赖将士用命,太子特擢升于承泽,为龙骧卫四品昭武将军,赐金五百,绸缎百匹……”
念到“四品昭武将军”时,那郎中的声音似乎也顿了一下,带着一丝停顿和异样。
四品!
昭武将军?
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从于承泽的双脚窜上天灵盖!他刚刚因为强行压住滔天怒火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此刻却瞬间冻僵了!
龙骧卫?那是负责拱卫皇城外围的卫军!他一个在边境尸山血海里滚爬,只因为不肯让太子轻易窃取全功,竟被按头塞进了京城一个区区四品武官?
这已经不是打压,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是将他的赫赫战功踩在脚下的践踏!是对整个世代戍守北疆的于家最大的轻蔑!
“噗……”
倒抽冷气的声音在于家一派聚集的地方响起。
几个老将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死死瞪着丹陛之上那张虚伪的脸,嘴唇哆嗦着,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太子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片骤然僵硬的区域,嘴角的弧度勾起了一抹讥诮的冷笑。
很好,不识抬举的莽夫,就该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兵部郎中不敢停顿,继续念道:“新昌县马,颍州卫指挥使燕回时,临危受命,统御新军,……然!功过相抵……”
这句一出,不少心思敏锐的朝臣目光微闪。
“查!颍州卫前任指挥使,与地方盐枭勾连,虽罪证确凿,然其职任尚在!燕回时身为新任指挥使,有节制之责,却未经朝廷审决,擅杀僚属,罔顾国法!虽念其临阵战功,功过相抵,然其责难逃!着即免去颍州卫指挥使一职,罚俸一年,留京待查!”
燕回时被罢了官!
颍州指挥使的虎符被收回了!
虽早有预感,但当旨意明确降下,一些朝臣心里仍打了个突。
这是要彻底斩断燕回时的根基!
连同他留在颍州的势力,恐怕也要被连根拔起!功过相抵?这简直就是卸磨杀驴!
程国公等人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得意笑容。
太好了!太子殿下终究是太子殿下!
旨意宣毕,兵部郎中额角都渗出了细汗,躬身退下。
整个朝堂静得可怕,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于家那一片像是被冰封的死湖。
太子对此气氛非常满意。他轻咳一声,正准备再次开口,或许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训诫,或许是下令散朝。
一个声音苍老的声音,陡然从金銮殿的龙座之后响起。
“且慢……”
那声音带着久病之人的无力,却又像一把带着锈迹的钝刀子,猛地刮在每一个人的耳朵上!
丹陛之上,太子脸上的倨傲笑容瞬间僵死!
他猛地回头,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眼神里爆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程国公脸上的得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嘴巴微张,傻了。
所有朝臣,无论是于家一派,还是狂热的太子党,全都齐刷刷地扭过头,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向金銮殿深处。
明黄帷幔被两只手,缓缓地向两边推开。
一个被内侍小心翼翼搀扶着的身影,艰难地挪了出来。
枯瘦!
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勉力支撑着那身沉重得不相匹配的帝王龙袍。
佝偻着背,面色是一种久病不见天日的蜡黄,眼窝深陷得像个骷髅,只有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里,浑浊不清的瞳仁里,此刻却跳跃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正是那位缠绵病榻多时,早已被朝臣私下议论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的皇帝!
“陛、陛下?”程国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万岁——!”
哗啦啦!方才还心思各异的朝臣,无论是哪一派系,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石砸倒,跪伏一片!
巨大的震惊,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竟然能下地了?竟然能亲自上朝了?
而且,此刻他就站在那里,虽摇摇欲坠,那浑浊却冰冷的视线,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锁定了丹陛侧下方脸色煞白的太子!
太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父皇怎么会……
明明半个月前太医令还禀报说是油尽灯枯之兆!
那副样子,怎么可能站得起来?
皇帝根本不去看跪了一地的朝臣,那双浑浊却锐利得可怕的眼睛,只是死死地钉在太子那张惊恐的脸上,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暴怒与森寒:
“你方才说……为了西晋?”
太子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驱使着他重复那套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发颤:
“是……是!父皇!儿臣正是为应对西晋之患,方才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抬起头,试图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望向他的父亲。
“四年?研究这东西?耗尽心血?为西晋准备?”皇帝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
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炸响在死寂的金殿上空!所有跪伏的臣子都吓得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
“太子,你给朕听着!”皇帝胸膛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猩红,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咆哮着:
“这火药!这狗屁的神物!别说你一个人耗尽四年心血弄出来,就是举我西晋全国之力,工匠齐上!耗他一百年,都甭想造出一粒儿能当炮仗的灰来!”
这如同狂雷般的怒吼,带着皇帝那滔天怒火,将太子精心编织的谎言彻底炸得粉碎!
“父皇!儿臣……儿臣……”太子的脸瞬间血色褪尽,惨白得如同纸糊。
他双腿一软,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一股冰寒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父皇怎会如此笃定?
难道父皇都知道了?
皇帝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破旧的风箱,枯瘦的身体在宽大的龙袍里摇摇欲坠,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帝王之怒。
那封来自颍州的,没有署名却带着特殊印记的信。
那封信里明明白白告诉他:
‘腾龙丹’是慢毒。欲活,速停。
还有……
他胸口一阵发闷发疼。那封信里,倾城那个孩子还告诉他……
他死死压住喉头涌上的腥甜和那份强烈的眩晕感,胸膛剧烈起伏。
是了,那个孩子……晴妃的女儿……燕倾城!
皇帝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巨浪。
悔恨、惊愕、后怕、一丝庆幸,最终都化为对眼前嫡子贪婪和无耻的愤怒!
是那个孩子!是她研究晴妃留下的残缺古方,耗费无数心血,甚至很可能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失败和危险,最终才制成了这等神威之物!
是她的警告,让他停了毒丹。是她的提醒,救了他这条老命!
是她!
她默默研制火器,不是为了助太子窃取功劳,她是为了完成她那早逝生母的遗愿?还是为了他这位不称职的父亲?
而他的好儿子,身为国储,竟公然欺君!
要将属于同胞妹妹的救驾之功和那足以震动天下的发明,窃为己有?
为了这点功劳,不惜当朝撒谎,甚至妄图对列祖列宗发下毒誓?
这已经不是贪婪,这是刻骨的卑劣和令人发指的凉薄!
更可恨的是!他竟还敢在他这个父皇眼皮子底下,动用如此下作手段,要去污蔑罢黜燕回时!
那个身上同样流着他帝王之血的儿子!
妒贤嫉能!兄弟阋墙!不能容人!手段卑劣至此!
“父皇!您误会儿臣了!”太子惊恐地看着父亲眼中那冰冷的眼神,终于彻底崩溃!
他噗通一声重重跪下,膝行几步,伸出双手想去抱住龙袍的衣角,声音凄厉:“是!是儿臣错了!儿臣该夸口是独自完成,但那方子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