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奏对的振奋与那“囚”字铁牌的寒意尚未在李明的胸膛里完全交织沉淀,一股更为阴毒、更具侵蚀性的暗流,已在京城的街巷坊间悄然涌动。
如同初春河面下看不见的漩涡,表面平静,深处却足以吞噬一切。
最初,只是在一些三教九流汇聚的茶楼酒肆角落,在官吏下值后寻欢作乐的低档勾栏瓦舍里,一些压低了嗓音、却足以让邻桌竖耳倾听的“秘闻”开始流传。
“哎,听说了吗?那位新回京的‘李阎王’,在淮安…啧啧,杀的人头滚滚啊!”
“这谁不知道?砍贪官嘛,大快人心!”
“快人心?嘿,兄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说啊,好些个只是碍着他事儿的,或者以前得罪过他的小官小吏,根本没啥大罪过,也被他安上个‘贪墨’、‘阻挠新政’的名头,咔嚓了!这叫啥?排除异己!心狠手辣!”
“真的假的?不能吧?皇上都嘉奖了…”
“嘉奖?皇上那是被他蒙蔽了!你是没见那些告状的折子,雪片似的!都被压下去了!听说他手里那份‘必杀名单’,老早就备好了!下去就是按名单抓人砍头!管你有罪没罪!这叫立威!”
很快,话题变得更加具体,细节也“丰富”起来,仿佛说话人就在现场:
“知道漕帮那个投靠他的浪里蛟不?为啥投靠?嘿!听说李阎王私下许了他天大的好处!把淮安到扬州最肥的一段漕运专营权,直接划给他了!条件是什么?每年孝敬这个数!”说话人神秘兮兮地伸出几根手指,在袖子里比划着,引来一片倒吸冷气声。
“还不止呢!抄了周半城、黄万金那些豪商的家,那银子海了去了!听说啊,真正上缴国库的,十成里不到五成!剩下那些金山银山,都进了李阎王自己的腰包!还有那些抄出来的古玩字画、珠宝玉器…啧啧,随便拿一件,够咱们吃几辈子!”
“真的假的?有证据吗?”
“证据?这还要证据?你想想,他一个刚入仕的穷翰林,哪来的钱在京城置办那么大的宅子静观居?哪来的钱养那么多护卫?还有他那跟班,那个拿擀面杖的莽夫,以前就是个山里砍柴的,现在人模狗样挂着‘特勤’的牌子,顿顿山珍海味!钱哪来的?还不是刮地皮刮来的!”
如果说这些关于排除异己、贪墨受贿的谣言还带着官场倾轧的惯常套路,那么紧接着流传开来的内容,则更加恶毒和下作,直指李明的私德,意图从根本上摧毁他“六首状元”、“国之干城”的清誉。
“嘿,最绝的你们还不知道吧?”一个獐头鼠目的闲汉挤眉弄眼,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猥琐的恶意,“听说那浪里蛟投诚的时候,可不仅仅是递了‘投名状’…他把自己那个如花似玉、号称‘运河西施’的闺女,也一并‘孝敬’给咱们李青天啦!”
“啊?!”
“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见,深更半夜,那姑娘蒙着脸,被悄悄送进了静观居!进去的时候还哭哭啼啼的,出来的时候…嘿嘿,满面春风!李阎王在淮安,白天是青天大老爷,晚上嘛…嘿嘿,那可是风流快活得很!要不然,浪里蛟那种老江湖,能死心塌地给他卖命?连手指头都剁了表忠心?”
“不能吧?李大人看着挺正派的…”
“正派?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六首状元也是男人嘛!那漕帮女子,水性好,身段儿更是一流…听说李大人就好这一口!在扬州,那‘瘦马’的温柔乡,他也没少去‘体察民情’!要不然,那帮杀人不眨眼的‘瘦马’组织,为啥几次三番找上他?还不是…嘿嘿,因爱生恨?或者…价钱没谈拢?”
谣言如同瘟疫,在阴暗的角落滋生、变异、疯狂传播。
它们被精心编织,细节丰富得令人发指——时间、地点、人物、甚至“赃款”的数目、“风流韵事”的香艳场景,都描绘得有鼻子有眼。
它们巧妙地利用了人们对“清官”完美形象的质疑心理,利用了勋贵朝臣们对李明火箭般蹿升的嫉妒,更利用了市井小民对权贵隐私的猎奇心态。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极具迷惑性和杀伤力。
起初,只是在底层发酵。
但很快,这些“秘闻”就如同长了翅膀,开始向更高层级的圈子蔓延。
勋贵府邸的宴席间,官员下值后的私密小聚中,甚至一些清流文社的茶话会上,“李阎王”的种种“劣迹”成了私下里心照不宣的谈资。
支持李明的人自然嗤之以鼻,但更多的人则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眼神开始变得复杂、疏离,甚至带上了审视和鄙夷。
静观居,气氛凝重。
忠叔脸色铁青地将几份从不同渠道搜集来的谣言抄录重重拍在书案上:“少爷!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这些污言秽语,简直…简直不堪入耳!背后定是三皇子一党在兴风作浪!”
张铁柱更是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抱着擀面杖在书房里团团转,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放他娘的狗臭屁!哪个王八犊子造的谣?!俺柱子第一个劈了他!
说少爷贪钱?少爷在淮安,连那些豪商送的金子看都不看一眼!
说少爷好色?少爷天天看账本看到后半夜,哪有空看女人?!还有浪里蛟那闺女?俺都没见过!浪里蛟递血书那天,就他一个人!黑灯瞎火的,哪来的闺女?!
污蔑!全是污蔑!少爷,您发话!俺这就去把那些嚼舌根的狗东西揪出来,一擀面杖一个,敲碎他们的狗头!”
李明坐在书案后,脸色平静得近乎冰冷。
他拿起一张抄录的纸,上面赫然写着关于他“收受浪里蛟女儿”的“细节描述”,时间、地点、人物外貌都写得清清楚楚,仿佛造谣者亲眼所见。
他指尖冰凉,心头却燃烧着一团冰冷的火焰。
这谣言,太精准,太恶毒!不仅攻击他的官声,更要彻底摧毁他的私德!尤其将浪里蛟和“瘦马”组织牵扯进来,更是用心险恶,直指他与江南黑暗势力的“暧昧”关系!
“揪?京城百万人口,你揪得过来吗?”李明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寒意,“他们躲在暗处,要的就是我们自乱阵脚,要的就是这污水泼天的效果!柱子,你现在出去打人,正中他们下怀!明日谣言就会变成:‘李阎王’心虚,纵仆行凶,殴打无辜百姓!”
“那…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这么胡说八道?”张铁柱急得直跺脚。
“忠叔,”李明放下那张纸,目光锐利如刀,“谣言起于何处?传播最烈的节点是哪里?背后推手是谁?动用我们在市井、在衙门、甚至在…某些勋贵府邸的暗线,给我查!不惜一切代价,三日内,我要知道第一个散播关于‘浪里蛟女儿’谣言的人是谁!还有,那个‘囚’字铁牌的来源,一并深挖!”
“是!老奴这就去办!”忠叔眼中寒光一闪,领命而去。
李明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京城依旧繁华喧嚣,但在他眼中,这繁华之下却涌动着致命的暗流。
三皇子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快、更阴毒!这不再仅仅是朝堂政争,而是一场要将他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的名誉绞杀战!皇帝的重托言犹在耳,制定国策的重任刚刚开始,这盆兜头泼下的脏水,就是要让他臭不可闻,寸步难行!
“少爷…”张铁柱看着李明沉默的背影,担忧地唤了一声。
李明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坚定:“跳梁小丑,污言秽语,岂能撼动堤坝?柱子,记住,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囚”字铁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然而,就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备重新投入案头那堆积如山的推广章程草案时,一个门房小厮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少…少爷!不好了!门外…门外来了好多苦主!敲锣打鼓!扯着血书!说…说是淮安来的!要…要告御状!告您…告您构陷忠良,草菅人命!还…还逼死人命啊!”
“什么?!”张铁柱猛地转头,牛眼圆睁。
李明的身体骤然绷紧,缓缓转过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血书?苦主?告御状?这一招…够狠!够绝!谣言尚在市井,这血淋淋的“实证”,已经打上门来了!三皇子…这是要把他彻底按死在泥沼之中!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再无一丝犹疑,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开门!本官…亲自去会会这些‘苦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