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的庭院,依旧保持着那份洗尽铅华的素雅。
几竿翠竹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幽静。
书房内,一盏素纱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陈阁老一身半旧的深蓝道袍,须发皆白,正慢条斯理地煮着一壶老君眉。
袅袅茶香,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李明坐在下首,将连日来的风波、兄长的回护、太子的追查、以及自己心中那挥之不去的烦闷与隐忧,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说到那“囚”字铁牌和“血书苦主”时,他眼中难掩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阁老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古井无波,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听到关键处时,会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精光。
直到李明说完,他才提起红泥小炉上已然滚沸的铜壶,将沸水缓缓注入紫砂壶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
“明之啊,”陈阁老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李明面前,声音温和,却直指核心,“你可知,这污言秽语,这‘苦主’闹剧,所为何来?”
李明端起茶盏,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沉声道:“学生愚钝,但也能猜到一二。
无非是学生新政触犯某些人利益,其见圣眷难撼,便欲以阴私之名毁我清誉,阻我推行国策,更…欲离间学生与东宫、与陛下之信任。”
“嗯,只看到了第一层。
”陈阁老微微颔首,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此乃‘棒杀’之计。
先前陛下嘉奖,太子倚重,将你捧上云端,彼辈无从下手。
如今,便是要趁你立足未稳,将你从云端狠狠拽落,摔入泥潭!这棒子,便是那精心编织、无所不用其极的污名!其目的,绝不仅仅是阻你一时,而是要彻底废了你这个人!让你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更要借你之事,打击东宫威信,离间陛下对储君的信任!一箭数雕,何其毒也!”
李明心头一凛!陈阁老寥寥数语,便将那隐藏在污秽谣言背后的森然杀机,赤裸裸地剖开!这已不是简单的政争,而是要将他彻底埋葬的政治绞杀!
“学生…明白了。”
李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然则,对方步步紧逼,流言汹汹,更有‘苦主’打上门来,学生若一味隐忍,岂非坐实了心虚?兄长怒斥,太子追查,难道有错?”
“怒斥?追查?”陈阁老放下茶盏,捋须轻笑,眼中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朗儿性烈,护弟心切,其情可悯,其行可彰,然则,于大局而言,不过扬汤止沸,甚至…火上浇油!你越辩,那流言便传得越广,细节便编得越真!世人多猎奇,更喜信那‘无风不起浪’之说!至于太子追查…”他微微摇头,“查得出源头小卒,查得出幕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么?即便查到些蛛丝马迹指向某人,没有铁证如山,又能如何?反倒打草惊蛇,逼其隐匿更深,或…狗急跳墙,再生毒计!”
李明默然。
陈阁老所言,字字如刀,割开了他心中那点“辩白自清”的侥幸。
是啊,面对这种无孔不入的污名,辩驳本身就是一种被动,一种示弱!兄长和太子的回护,反而可能成为对方继续炒作的素材!
“那…学生该如何自处?难道就任由污水泼身,坐以待毙?”李明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非也。”
陈阁老目光炯炯,如同暗夜明灯,“当以‘静’制动,以‘实’破虚!”
“其一,静。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任他流言滔天,我自岿然不动!不辩,不怒,不争!你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专注于国事,那些谣言便越显得苍白无力,如同跳梁小丑的独角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时间,是最好的磨刀石,也是最好的漂白剂!待你漕运新章大成,功在社稷,泽被苍生之时,今日之污蔑,不过尘埃耳!此乃上善若水,不争之争!”
“其二,实。
将你所有心力,尽数投入到漕运新政全国推广的章程制定中去!此乃陛下亲口交付之重任,关乎国本!拿出比淮扬试点时更周密、更完善、更无懈可击的方略!用实实在在的才干,用关乎国计民生的煌煌大策,去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当你立于煌煌国策之巅,那些阴沟里的污言秽语,岂能沾你分毫?”
陈阁老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芒:“至于这清者自清…如何让陛下、让天下人更快地‘看清’?那便需借势。
让陛下…或者太子殿下,‘主动’发现这谣言的荒谬与恶毒,进而震怒,进而斥责!这比你喊一万句冤枉都管用!譬如…”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明,“陛下近日,是否常于午后至御花园散步?”
李明如醍醐灌顶!胸中积郁多日的阴霾,被陈阁老这“静制动”、“实破虚”、“借势清名”的三策,瞬间涤荡一空!是啊,与其在泥潭中与毒蛇缠斗,不如抽身而出,直上青云!当你的光芒足够耀眼,脚下的阴影自然微不足道!
他郑重起身,对着陈阁老深深一揖:“学生愚钝,蒙恩师点醒!恩师教诲,字字珠玑,学生铭记于心!”
陈阁老坦然受礼,捋须微笑:“孺子可教也。
去吧。
静心,做事。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离开陈府,秋夜的凉风拂面,李明却感到一种久违的通透与力量。
他不再去想那些污言秽语,不再去想那冰冷的“囚”字铁牌。
他的心思,已然全部沉入即将展开的漕运新章宏图之中。
马车驶过寂静的街道,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仿佛踏碎了所有阴霾,通向一个更加波澜壮阔的战场。
而此刻,静观居内,张铁柱正对着忠叔新带回的一堆关于谣言源头的情报抓耳挠腮。
他大字不识几个,只看到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如同无数只讨厌的苍蝇。
他烦躁地抓起他那根擀面杖,对着空气一阵乱舞:“查查查!查个鸟!要俺说,直接找到那姓赵的小白脸,一棍子闷倒!看他还造不造谣!少爷就是太讲道理了!对付这种小人,就得用俺的‘道理’!” 他挥舞着擀面杖,虎虎生风,仿佛那无形的谣言,真能被他一棍子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