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初春,重庆的雾气还未散尽。于学忠站在嘉陵江畔的旧宅窗前,手中捏着那封烫着金边的公函。信封上\"国防委员会委员任命书\"几个大字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他沉寂两年的心门。
\"老爷,水烧好了。\"老仆福伯端着铜盆进来,蒸汽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这大冷天的,您还是...\"
话音戛然而止。福伯看见主人手中颤抖的信纸,看见这位曾在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将军,此刻眼眶竟微微发红。铜盆\"咣当\"放在楠木架子上,热水溅出几滴,在地板上烙出深色的圆斑。
\"北平来的?\"福伯试探着问。
于学忠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向衣橱,推开樟木箱盖。箱底静静躺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磨损处露出棉布的经纬。手指抚过左胸位置,那里本该别着青天白日徽章,如今只剩两个细小的针孔。
江面传来汽笛声。一艘满载煤炭的货轮正逆流而上,甲板上的工人喊着川江号子。这声音让于学忠想起1938年的武汉会战,想起那些用血肉之躯阻挡日军铁蹄的码头苦力。他忽然攥紧军装,布料在掌心里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朝天门码头的石阶上,于学忠的皮鞋踏过尚未干涸的夜雨。巷子深处的\"顺昌祥\"裁缝铺刚卸下门板,老师傅正用黄铜熨斗熨烫一段藏青色呢料。
\"做军装?\"老师傅推了推老花镜,\"现在都兴中山装...\"
\"要五五式。\"于学忠从怀中取出图纸。这是他昨夜对照报纸上阅兵照片临摹的样式,领型、口袋、肩绊都标得一丝不苟。
剪刀在布料上划出流畅的曲线。老师傅突然停手:\"您这尺寸...像是带兵打仗的。\"
\"眼力不错。\"于学忠望向墙上泛黄的日历——1950年3月18日。三年前的同一天,他正指挥部队在山东莱芜与日军血战。
\"现在不同喽。\"老师傅咬断线头,\"我儿子在四野,来信说新中国的军装...\"
门外传来清脆的童声:\"打倒反动派!解放全中国!\"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学生列队走过,最前排的男孩举着木制步枪模型。于学忠的目光追随着孩子们,直到他们消失在晨雾中。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一张泛黄的照片——1936年西安,他与张学良的合影。
宝成铁路的蒸汽机车喷出浓烟。于学忠靠在硬座车厢的窗边,新军装包裹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对面座位的老农抱着竹篓,里面探出几只毛茸茸的小鸭。
\"同志是去北京当官的吧?\"老农咧开缺了门牙的嘴,\"这衣裳真精神。\"
于学忠笑了笑。窗外掠过汉中平原的油菜花田,金黄浪潮中矗立着几处残破的碉堡。1944年豫湘桂战役时,他的部队曾在此阻击日军七天七夜。
列车员提着铝壶挨个倒水:\"前方到站郑州,停车二十分钟。\"
月台上挤满南下的军人,草绿色军装像一片移动的森林。于学忠看见有个小战士在啃冷馒头,便让副官送去自己餐车上的红烧肉。那战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胸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首长是哪部分的?\"小战士好奇地问。
于学忠望向北方:\"我是...回家的人。\"
中南海西门的卫兵检查证件时,于学忠注意到年轻战士的手指在\"国防委员会委员\"字样上停顿了片刻。这让他想起1935年在南京陆军大学授课时,那些质疑他东北军出身的学生军官。
\"于将军!\"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山东口音。当年鲁苏战区的老部下王旅长如今已是解放军某部参谋长,两人相握的手都有些颤抖。
怀仁堂的雕花木门缓缓开启。会议室墙上挂着巨幅朝鲜半岛地图,参谋人员正在沙盘上移动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于学忠的座位牌被安排在第三排,邻座是起义的原国民党海军将领。
\"下面请于学忠委员发言。\"主持会议的副主席点名时,全场目光像探照灯般聚焦过来。
他站起身,新军装的肩绊微微发紧:\"关于东北边防,我有三点建议...\"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战斗机掠过的轰鸣。这声音让他恍惚回到1942年的重庆大轰炸,但今天,这是我们的飞机在保卫首都的领空。
散会时已是华灯初上。于学忠独自走在王府井大街上,橱窗里陈列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宣传画。新华书店门口排着长队,人们争相购买新出版的《毛泽东选集》。
\"于总司令?\"颤抖的女声从身后传来。穿列宁装的中年女子挎着药箱,左脸颊有道淡疤——是当年鲁苏战区的女军医陈思齐。
茶馆里的龙井泛着清香。陈医生讲述着她如何带着战地医院的三十名伤员投奔八路军,如何在淮海战役中救治解放军战士。
\"您知道吗?\"她突然压低声音,\"去年在山东,老百姓把您当年修的防御工事叫'于公垒',说比鬼子的炮楼结实多了。\"
于学忠摩挲着茶杯。1941年冬,为保护根据地百姓,他亲率工兵队用糯米浆拌石灰修筑地堡群。此刻窗外飘起细雨,恍惚间又听见当年夯土的号子声。
北京饭店的台灯下,于学忠展开女儿从大连寄来的信。信纸带着海风的咸涩,女儿说正在工人夜校教算术,女婿在造船厂当技术员。
\"爸,听说您穿上了新军装...\"字迹在这里洇开一片,像是滴落的泪水。他想起九一八那年,十四岁的女儿攥着他的佩枪哭喊\"为什么不打回东北去\"。
抽屉里还躺着另一封信——台湾的老部下辗转寄来的密信,说张学良仍被软禁在竹东山区。他划燃火柴,火苗吞噬信纸的瞬间,映亮墙上新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东北三省的轮廓像只振翅的雄鹰。
敲门声响起。服务员送来当天的《人民日报》,头版刊登着志愿军跨过鸭绿江的消息。于学忠的手指抚过鸭绿江大桥的照片,那里离他的家乡辽阳不过两百公里。窗外长安街上,值勤的解放军战士正在换岗,崭新的军靴踏出整齐的节奏。
清晨的穿衣镜前,于学忠正了正军帽。五五式军装的立领摩挲着颈侧的弹痕——那是1933年长城抗战时,日军狙击手留下的纪念。
收音机里播放着《歌唱祖国》。他忽然想起1925年第一次穿奉军军官制服时,教官说的话:\"军装是军人的皮肤,要穿出骨头来。\"
六十五岁的将军挺直腰板。镜中,新旧两个时代的军装在此刻重叠。阳光穿过窗帘,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岳,又像一柄终于归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