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之前,雁颈梁背的假迹已经摆好。
三十名换甲的士卒把旗杆故意插得东倒西歪,马蹄印绕成圈,像一支追得喘不过气的队伍仓促折返。
远山有斥候的黑影在雪脊上闪过,又像被风吞没。尉迟翊按下手,示意众人不要抬头,脚步一律落在旧印里。
折水凹阴面,谢知安的人贴着最黑的那条线进。
雪下的石像冻住的鱼脊,滑得连呼吸都得算着来。
他把手放在刀背上,用刀背的温度去试绵布边的油,哪里发硬,哪里发软,哪里是昨夜被挑断的旧口,哪里是今日新补的缝。
第二处“舌”被他在不发声的情况下扣开,薄雪微微塌下,像一口细小的叹息。
他停,回身看了亲卫一眼。
亲卫会意,把一粒比指头还小的铁钩卡进绵布褶里,轻轻一拽,风被截住了路。
那一刻,雪下的空腔像缩起肩膀的兽,老实了。
“退。”
他用唇形吐出一个字,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二十人一线退回暗处,雪面恢复平整,连一行新印也没留下。
中线这边,霍思言让亲卫把“内海口”的俘虏分开审,不在同一处,不在同一时辰。
第三个俘虏的靴底起皮,内侧第三层磨损得很薄,她让人把靴底掀开,竟在里面摸出一片薄铜。
薄铜上刻着不甚起眼的两字。
“靖侯。”
她看了很久,把薄铜放回掌心。
指尖的冷沿着铜边绕了一圈,她才抬头。
“把这个刻法,照样刻两片,刻成“误”的。”
亲卫愣住,她把话说完。
“刻,“北梁”。”
亲卫明白过来,抱拳去了,两刻钟后,斥候从北侧来到中军,回报东北的斥堠塔看见敌军旗影有回转的迹象,看样子以为我军主力转去北梁。
霍思言没笑,只是收紧披风。
“再等等,别高兴得太早。”
风向午时偏了一格,白日更亮,雪檐像被阳光磨出细碎的鳞。
她看见谢知安的人在阴面退出来,黑甲在光里很薄,薄得像一笔。
她抬手,指尖在空中虚虚点了一下,那不是礼,是心里落下一粒石子。
“将军。”
亲卫把杯盏换成了软酒,她没有喝,把酒盏递给身后的老兵。
“给他。”
老兵握着盏的手发抖,抖不是怕,是热。
他仰头灌下,眼眶红得像被风刮破,霍思言抬眼,远处雁颈梁背的旗在风里轻轻摆,她忽地开口,声音不高。
“看好了,你们活着的每一口气,都是他们让出来的。”
夕光从云背后探了一指,雪地温色微微一变,像从铁转成了瓷,鹰哨第三次落下,铜筒里是王帐短令,纸上四字。
“王后静默。”
她把纸捏在手心里,纸面被汗水打湿,冷却得很快。
她看向谢知安,谢知安也在看她,两人的眼神在半空里撞了一个很轻的响。
“静默,是要动。”
“知道。”
她把纸叠成极小的一块,塞回内襟。
“今晚不动兵,明日天亮前收线,后撤一线,再摆“虚连”,让他们以为我们要换守。”
“好。”
“还有……”
她顿了一下,把语调压到了最低。
“若王城的令在这两天里到,你不许入内廷,我也不许。”
“我怕我们被迫分开。”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带走了这句太轻的话。
亲卫在远处看见主将交谈,只觉得那一刻营中终于不那么冷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风变暖,只知道旗影在落日里稳稳地立着。
夜来得比想象中更早,雪像在黑里生出来,巡哨绕着营走第三圈时,远山的一点火星突然亮起又灭,像有人在风里轻轻眨了一下眼。
斥候跪雪来报,声线因寒而发紧。
“将军,东北外缘有小股骑影折回,旗记不明,似在探路。”
“别惊了兔子。”
霍思言把披风扣到最上面一枚扣,扣声很小。
“让他们看,给他们看,看见的,才会信。”
她转头,朝阴面那一团最深的黑望了望。
她知道那里有人,也知道那人此刻在呼出的白雾里把刀背擦得一尘不染。
她没有开口,只把指尖按在心口,像把一盏火压住。
“明早合线。”
她在心里说。
“合线,就合心。”
夜半的雪声很轻,像一层层纱,落在营火外缘,把光压得发黄。
巡逻的脚步在雪面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转眼又被风抹平。
整个营地安静得不像是打过一场仗,唯有空气里还隐隐残留着铁的气息。
霍思言披着厚斗篷站在北向的坡上,眺望远山。
她眼皮微沉,却不敢真闭,亲卫走近,手里托着一封方才截下的急信,纸角卷着雪水。她接过,借火光一展,眉心的纹路立刻更深。
“西市火起,百户被迫迁入内巷,官府按下了,不许传。”
她念完,声音低到几乎要被风吞去。
她抬手把信折得极小,塞进怀里,眼神比风更冷。
“王后静默,不是等闲。”
亲卫不敢多问,只退了半步,她回身看见谢知安自远处而来,甲影在雪夜里显得沉稳。
两人对视一瞬,无声交换了心思。
“我去中线。”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稳。
“你守后缘。”
她点头,没有多说。
只把手在他臂甲上轻轻按了一瞬,像是压住心口的一块石。
天未明,斥候的马声急急赶来,鬃毛上结满霜。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地,半跪在雪里,喘息间挤出几个字。
“敌军小股,三十骑,探至谷口,未敢逼近。”
谢知安只“嗯”了一声,手掌搭在刀柄上,眼底却闪过一抹寒光。
他转身吩咐:“让他们看见营火,看见旗,别动兵。”
亲卫一愣。
“任他们来去?”
“越是任他们来去,他们越不敢轻举妄动。”
他说完,便抬步走上高坡,远远地望向黑暗中那点若隐若现的影子。
风吹得猎猎,像无形的弦在空中绷紧。
黎明前的一刻,雪终于停了。
整个天地都被一层厚白包裹,山川失了棱角,只剩下浑圆的影,号声短促吹起,士卒们依次起身,盔甲碰撞出细碎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