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
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暖意,“老头子就坐在餐桌边,面前摆着碗我最爱吃的红烧肉,还冒着热气呢。”
“看我出来,就哼了一声,‘下次再敢碰我音响,腿给你打折!’”
说到这,他语气低沉了几分:
“可那碗肉,他愣是一口没动。”
是在留着他吃,怕他饿坏了。
但又碍于面子,只能换一种方式表达罢了。
真是个别扭的老头。
伊云月安静地听着,能想象出那个严厉又别扭的父亲形象。
她握紧了庄扬的手,笑着点评:
“嗯,看得出来,庄叔叔看起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是啊,是个心口不一的怪老头......”
接着。
两人走到旋转楼梯旁。
庄扬摸了摸光滑的木质扶手,“这楼梯,我也没少霍霍。”
“有一回跟我爸赌气,学电影里往下滑,结果裤裆直接挂扶手雕花上了,刺啦一声......”
他双腿一张,做了个撕扯的动作,表情滑稽,“新买的牛仔裤当场报废,屁股蛋子差点着凉。”
“我妈一边给我缝裤子一边笑,我爸在旁边板着脸训我‘没个正形’,可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他唏嘘摇头,“你说这老头,想笑就直说呗。非得端架子,不累吗?”
伊云月想象着那个画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庄叔叔真逗!”
其实她觉得。
庄扬性子很想庄叔叔。
别看在外人面前端着沉稳的架子,实则骨子里就是逗货。
“哈哈,我也觉得。”
庄扬自己也乐了。
笑着笑着。
眼底却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
如今想来,竟是如此温暖而遥不可及。
“走吧,咱们去二楼瞧瞧。”
伊云月拉着他上楼。
他们走上二楼,便来到厨房。
其实一般正常房子,厨房都建在一楼,但因母亲知道庄扬是个小馋猫。
于是别出心裁。
在二楼也搭建了一个小厨房,好半夜起来给他做宵夜,就不用他偷偷摸摸溜下一楼吵醒了家里的佣人。
如今,这里也蒙着灰尘。
但锅碗瓢盆都还在原位。
“喏,这里。”
庄扬指着那个老式双开门冰箱,“我妈总爱把好吃的藏最上面那格,防我跟防贼似的。”
“有一回,我馋她做的酱肘子,搬了个凳子爬上去够,结果没站稳,连人带凳子带肘子‘啪叽’全摔地上了。”
“酱汁糊了一脸一身,那叫一个惨烈。”
他摇摇头,语气带着点后怕,“我妈回来一看,脸都吓白了,抱着我检查了半天,确定没摔坏才松了口气。然后....”
他无奈地摊手,“然后我就吃了一礼拜的清汤寡水,说是让我长长记性。”
“我爸那会儿就在旁边,一边看报纸一边悠悠地说:‘该!让你馋嘴!’”
“可到了晚上,我枕头边上准会多两块偷偷塞进来的大白兔奶糖,我一猜就知道是谁.....”
讲到这里,庄扬的声音彻底哽住了。
那些琐碎的,当时觉得糟心甚至有点丢脸的小事。
此刻都变成了闪着光的碎片,拼凑出再也回不去的幸福图景。
皆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于是,他低下头。
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的酸涩压下去。
可不能再女人面前哭,多跌份儿。
伊云月又不是眼瞎,自然也瞧见了他的难过。
但也深知他的倔强。
看吧。
果然跟庄叔叔一样,端着。
最后还是默默地靠近他,肩膀轻轻贴着他的手臂,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最后。
他们停在了书房门口。
这里是整个家里父亲庄海生前待得最多的地方。
庄扬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嘎吱。
书房很大。
两面墙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书籍。
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对着门,上面还摊着几本没合上的书和一支老式钢笔。
似乎那里本该坐着人,只是暂时出去有些事。
庄扬抿了下唇。
移开目光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窗边。
那里靠窗放着一张油亮油亮的老黄花梨桌子。
桌面宽大,木纹漂亮得像是流动的水波,还带着天然的鬼脸纹路。
桌子四角是经典的明式马蹄足,线条简洁有力,一看就是有年头的老物件。
桌面中间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这就是父亲生前最喜欢待客喝茶的地方。
庄扬走过去。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的桌面。
那熟悉的触感。
仿佛昨日父亲还坐在这里,一边饮着热茶,一边跟他闲聊。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总爱在父亲会客时,趴在这张桌子底下玩,听着大人们谈些他听不懂的事情。
回忆翻涌。
他的眼眶瞬间更红了。
盯着桌面那深深浅浅的纹路,彻底陷入了沉默。
伊云月的目光也落在这黄花梨桌子上。
她看得出来这是好东西,因一般黄花梨做的家具价值比较昂贵。
不过。
她也察觉出庄扬此刻心情又沉重了下来。
难道这桌子也有回忆?
于是,轻捏了捏他垂在身侧的手心,柔声问:
“怎么了阿扬?这张桌子......有特别的回忆吗?”
“其实,也没啥特别的回忆。”
庄扬回过神,吸了吸鼻子。
随即,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就是.....我爸以前总爱跟我开一个玩笑,还来在我耳边提及,就跟中了邪似的。”
他手指点了点桌面,“每次我调皮捣蛋惹他生气,或者他心情好的时候,就拍着这桌子跟我说‘臭小子,以后要是咱家真倒了霉,穷得揭不开锅了,你就把这桌子给砸喽!’”
“砸桌子?为啥?”
伊云月有些惊讶。
好端端的砸这黄梨花桌子干嘛?
“他说.....”
庄扬继续道,却带着一丝哽咽:
“砸碎了它,说不定就能变出宝贝来,能帮家里度过难关。”
“呵呵,你听听?”
他自嘲地笑了笑,屈指又敲了敲厚实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就这桌子就算真能卖钱,顶天了也就几百万。”
“当年庄家欠的债,也不想想,那是多少个几百万?”
“当时真砸了它又能顶什么用?嘁,这不明摆着是哄小孩的话嘛。”
伊云月听了,也莞尔一笑。
心说那可不,跟小时候的你开这种玩笑,当然是哄孩子的。
庄叔叔看你皮实,逗你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