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七月的黔东,骄阳似火,把新滩的青石板路晒得能烫熟鸡蛋。徐承鹏站在祠堂门口的老榕树下,斑驳的树影在他军装上流动,看着张金殿正给二十名神兵战士分发枪支。枪身上的蓝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映得战士们的脸忽明忽暗,像被风吹动的烛火。作为纵队师的政委,这位从湖南来的红军干部总爱摩挲着腰间的驳壳枪说:“钢枪比神符靠谱,可信念比钢枪更硬。”
“徐政委,都准备好了!”张金殿拍了拍腰间的牛皮枪套,皮革摩擦声里带着军人的利落。这位曾在滥弯坡手刃敌兵的神将,如今军装领口系着整齐的风纪扣,帽檐下的眼睛里少了些往日“刀枪不入”的狂热,多了几分硝烟淬炼出的沉稳。三天前他们接到冉少波师长的命令,要到新滩一带扩充红军队伍,把那些还在神坛与现实间徘徊的百姓接进根据地。
徐承鹏从帆布背包里掏出张泛黄的地图,铺在祠堂供桌上的香炉旁。地图边角卷着毛边,上面用红铅笔圈着新滩周围的五个村寨,每个村寨旁都标着神坛的名字和规模,字迹因反复摩挲而有些模糊。“王家寨的神坛主是张老栓,早年受过张羽勋的点拨,”他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红点,指尖在“王家寨”三个字上停顿,“咱们先去那里,张金殿同志带五人一组打前站,我带主力随后跟进。记住,要讲清红军的政策,土地革命、官兵平等,不能再搞‘画符入伍’那套迷信把戏。”
张金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白牙:“放心!现在谁还信那套?上次马脑山伏击,要不是冉师长教的‘三三制’战术,咱们十个神将也顶不住一挺机枪。”他转身对战士们喊道:“都把神符掏出来烧了!带好三天的干粮和五十发子弹,日落前必须赶到王家寨!”
队伍出发时,新滩的百姓聚在石板路边送行。孩子们追着队伍跑,手里挥舞着自制的小红旗;老人站在屋檐下,手里拄着拐杖,望着队伍的眼神里满是期盼。一个背着竹篓的老婆婆挤过人群,往徐承鹏口袋里塞了包炒黄豆,粗粝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不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同志,路上千万小心茅岭的杨承禹,”老人的声音发颤,眼里的浊泪像秋雨般滴落,“那伙人是披着人皮的狼,上个月还把张家湾的神兵剥皮挂在树上……”徐承鹏握着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纵横的裂口,心里像压了块青石板——茅岭民团的恶行早就传遍黔东,他们不仅帮着官府催粮,还专杀红军和神兵,剥皮、剜心是常事,手段比军阀还残忍。
队伍沿着乌江支流的羊肠小道前行,两岸的峭壁上长满了野葛藤,翡翠般的藤蔓从崖顶垂落江面,风一吹就像绿色的瀑布在晃动,偶尔有熟透的野果坠落,在江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张金殿走在最前面,手里的步枪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枪托磨得发亮,能映出模糊的人影。他时不时回头看看队伍,目光总在几个年轻战士身上停留——他们都是刚从神坛过来的,枪还没握热,腰间却还藏着没烧完的黄纸符。
“柱子,把那玩意儿扔了!”张金殿朝队伍末尾的瘦高个喊道,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柱子名叫王石柱,是上个月刚从神坛加入红军的,脸膛因常年劳作而黝黑,手脚却还带着少年人的纤细。“上次教你的瞄准口诀记住了?三点成一线,缺口对准星,食指轻扣扳机!”柱子脸一红,赶紧从腰间掏出叠成三角形的符纸,红着脸扔进江里,水花溅起时他还小声嘟囔:“俺娘说这是张佛主画的,带着能挡子弹……”
徐承鹏走过来拍了拍柱子的肩膀,军装上的铜纽扣硌得柱子一激灵。“你娘说得对,确实有能挡子弹的东西。”他指着战士们胸前的红星帽徽,阳光透过帽徽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这颗红星就是护身符,它护着的不是一个人,是咱们所有穷苦人。等打跑了反动派,你娘就不用再求神拜佛了。”柱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步枪背带勒得更紧,枪托抵着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力量。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王家寨外的山坳。夕阳把山峦染成了金红色,归鸟的叫声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张金殿派两个战士去侦查,自己则和徐承鹏趴在青石上观察地形。寨口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放哨的村民,手里握着梭镖和砍刀,腰间却没挂神坛标志性的红绸带——看来这里的百姓早就对“刀枪不入”的神话失望了。
“是张老栓的人吗?”徐承鹏压低声音问,手指抠着石缝里的青苔,指尖染上一层绿意。张金殿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块红布系在枪杆上:“这是咱们和神坛联络的信号,当年张羽勋定下的规矩,红布为号,白布为警。”红布在晚风中飘动,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寨口的村民看见后,立刻撒腿跑进寨子里报信,草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窸窣声,惊起几只栖息的山雀。
没过多久,一个拄着枣木拐杖的老人带着十几个村民迎了出来,他就是王家寨的神坛主张老栓。老人的右耳缺了半片,耳根处留着狰狞的疤痕,据说是去年被民团的枪托砸的。看见张金殿身上的灰布军装,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真是神兵兄弟?快请进!寨里备了红薯粥!”徐承鹏注意到,老人身后的年轻人手里都握着锄头镰刀,却没人带神坛的令牌和法器,腰间只有朴素的布带。
进寨后,张老栓把他们领到神坛旧址。原本供奉“真命天子”牌位的香案,现在摆着几个装满玉米和土豆的陶罐,罐口用粗布盖着,系着麻绳。墙角的神龛积着厚厚的灰尘,神像的脑袋都被打掉了,只剩下半截身子歪斜地立在那里。“早就不搞这套了,”老人叹着气用袖子擦香案,灰尘在夕阳的光束里飞舞,“去年杨承禹来抢粮,说我们通神兵,烧了半个寨子。要不是躲进后山溶洞,全村人都得死在他手里。”
徐承鹏坐在土炕上,给围坐的村民们讲红军的土地政策。土炕上铺着晒干的稻草,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红军来了,要打土豪分田地,男人当兵保家卫国,女人也能分地种粮。不用再给地主交租子,也不用给官府纳苛捐……”他的话还没说完,人群里就炸开了锅,一个络腮胡汉子猛地站起来,震得土炕都在晃,木桌腿发出“咯吱”的响声:“真的?能让俺们自己种自己的地?那俺们都跟你们走!”汉子名叫赵大虎,是寨里的猎户,力气大得能扛起两百斤的猎物。
当晚,王家寨就有十八个青壮年报名参军。徐承鹏让张金殿在晒谷场教他们基本的队列动作,“一二一”的口号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鸟儿扑棱棱地飞向夜空。他自己则和张老栓在油灯下核对附近村寨的情况,老人从炕洞里掏出张自制的羊皮地图,羊皮因常年摩挲而变得油亮,用炭笔在上面画着:“杨承禹的巢穴就在黑风洞,那里地势险要,洞门口还有吊桥,桥下是万丈深渊,易守难攻。”
深夜的山风带着凉意,吹得晒谷场的灯笼摇晃不止,灯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鬼魅在跳舞。哨兵突然从寨墙边跑过来,压低声音报告:“发现不明身份的人靠近,手里都有家伙!”徐承鹏和张金殿立刻吹灭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屋子。他们组织队伍转移村民,孩子们被大人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黑暗中,远处传来狗叫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像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张金殿握紧步枪,枪栓拉动的脆响在夜里格外清晰:“你们带村民先走,我带几个人断后!”
“不行!要走一起走!”徐承鹏掏出怀表,表盖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指针指向凌晨三点,表盘上的夜光涂料在黑暗中泛着绿光,“往溶洞方向撤,那里有暗河能通外面。”他转身对柱子喊道:“带村民走左边的小路,沿着溪流走,快!”
队伍刚钻进溶洞,外面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弹呼啸着打在洞口的岩石上,迸出点点火星,像夏夜的萤火虫。杨承禹带着民团冲进了王家寨,火把的光映红了夜空,把房屋的影子投在山壁上,像张牙舞爪的鬼怪。徐承鹏在溶洞里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三个战士和五个村民,其中还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张金殿急得要冲出去救人,被徐承鹏死死拉住:“不能冲动!我们的任务是保护百姓!”
溶洞里阴暗潮湿,钟乳石上滴落的水珠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数着每个人的心跳。村民们挤在一起,孩子的哭声在洞里回荡,惊得蝙蝠从头顶飞过,翅膀扇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徐承鹏举着马灯往前走,灯光照亮了前方的暗河,岸边停着几只木筏,竹篙斜插在沙滩上,竹梢还带着新鲜的绿意——看来张老栓早有准备。
“张大爷,这河能通到哪里?”徐承鹏问,马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动,把他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忽大忽小。老人指着黑暗中的河道:“能通到下游的月亮滩,但要穿过九曲十八弯,里面还有暗流,不小心就会被卷到石缝里。去年有个砍柴的就……”老人没再说下去,但 everyone 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张金殿自告奋勇:“我来撑筏!以前在乌江撑过船,水性熟!”
就在他们准备转移时,溶洞入口突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震得钟乳石都在掉渣,细小的石子像雨点般落下。杨承禹竟然找到了洞口,正用炸药炸开石门。碎石飞溅中,徐承鹏看见几个民团士兵举着火把冲了进来,火光把他们的脸照得狰狞可怖,赶紧喊道:“卧倒!快找掩护!”
枪声在溶洞里回荡,回音震得人耳朵发疼,像是有无数支枪在射击。张金殿带着几个战士趴在一块巨大的钟乳石后,朝入口射击,子弹打在岩壁上噼啪作响,迸出的火花照亮了他们年轻的脸庞。徐承鹏则组织村民登上木筏,让张老栓在前面引路。柱子抱着步枪,手不停地发抖,却死死盯着洞口的火光,嘴里默念着徐承鹏教的口诀:“枪是铁疙瘩,信它别信神……”
“快!把木筏推下去!”徐承鹏喊道,手里的马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胳膊飞过,打在岩壁上迸出火花,滚烫的碎石溅到他的脖颈上,烫得他一激灵。张金殿回头一看,大喊着扑过来把他推开,自己却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子弹从他的胸膛穿了过去,鲜血瞬间染红了军绿色的军装,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牡丹。
“金殿!”徐承鹏抱住他,手指按在伤口上却止不住血,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涌出,顺着胳膊肘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张金殿艰难地睁开眼,呼吸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呻吟,他指着暗河的方向:“别管我……带村民走……”他从怀里掏出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饼上还沾着谷壳,塞到徐承鹏手里,“这比神水……管用……”说完,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却还望着暗河的方向。
民团的士兵越来越多,火把的光照亮了溶洞的每一个角落,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徐承鹏含泪把张金殿托付给两个村民,让他们找隐蔽处安置,转身跳上最后一只木筏:“撑筏!快!”木筏顺着暗河漂流而下,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和民团的嚎叫,像一群野兽在追逐猎物,让人头皮发麻。
暗河里的水流湍急,木筏在黑暗中左摇右晃,随时都可能翻覆。徐承鹏站在筏尾,用马灯照亮前方的河道,灯光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鳞,随着波浪起伏。突然,他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用竹篙一挑,竟是一顶红军军帽,帽檐上的红星还很鲜亮,帽里绣着的名字“李根生”依稀可见——是断后的战士们留下的。
“政委,前面有分叉口!”张老栓的声音带着惊慌,他手里的竹篙都在抖,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腿。徐承鹏借着灯光一看,左边的河道宽阔但水流平缓,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败叶;右边的狭窄却暗流涌动,水面上还漂浮着白色的泡沫。他想起老人说过暗河有暗流,果断喊道:“走右边!杨承禹肯定以为咱们会走宽道!”
木筏刚拐进右河道,就听见左边传来密集的枪声——杨承禹果然派兵从那边追了。徐承鹏松了口气,额头上的冷汗却刚冒出来,又突然发现前方河道中央立着一块巨石,像一头怪兽挡住去路,石缝里还长着几丛野草。“快转弯!”他大喊着用竹篙去撑巨石,竹篙弯成了弓形,发出“咯吱”的呻吟,可水流太急,木筏还是狠狠撞了上去。
巨大的冲击力让徐承鹏摔进水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呛得他肺都在疼,眼前阵阵发黑。他挣扎着浮出水面,看见木筏上的村民都在哭喊,几个年轻战士正拼命想把木筏推开,脸憋得通红。就在这时,他发现水下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像无数颗星星在闪烁,把周围的河水都染成了淡蓝色,温暖而神秘。
“是溶洞的夜明珠!”张老栓在筏上大喊,声音里带着惊喜,“传说这是山神的眼睛,能指引迷路的人!”徐承鹏顺着光芒看去,发现巨石旁边竟有一条狭窄的水道,刚好能容木筏通过,水流在那里形成一道细小的漩涡。他赶紧游过去,指挥大家用竹篙把木筏撑进水道,水流带着他们飞速前进,耳边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穿过水道后,河道豁然开朗。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一片耀眼的白光,让人睁不开眼。等他们驶出暗河,才发现已经到了月亮滩,一轮圆月正挂在乌江上空,把江面照得像铺了层白银,远处的山峦在月光下像沉睡的巨人,轮廓温柔而庄严。
村民们跪在沙滩上,对着月亮磕头谢恩,额头磕在卵石上砰砰作响,有人甚至磕出了血。徐承鹏却望着暗河出口的方向,眼里含着泪水——张金殿和断后的战士们再也回不来了。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米饼,月光下,饼上还沾着张金殿的血迹,像一朵暗红色的花,在夜色中静静绽放。
第二天清晨,朝阳把江面染成了金红色,徐承鹏带着村民回到新滩根据地。冉少波师长听说牺牲的消息,站在祠堂门口的老槐树下沉默了很久,树叶落在他的军装上都没察觉,直到一片叶子飘进他的衣领,他才轻轻抖了抖。最后他把自己的佩枪解下来,递给徐承鹏:“这笔血债,我们迟早要讨回来。”徐承鹏握着冰冷的枪身,枪把上还留着师长的体温,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几天后,柱子和几个幸存的战士在月亮滩发现了张伯诚等八位烈士的遗体。他们被民团残忍地杀害在暗河出口,身上的军装被剥光,伤口处还留着刀砍的痕迹,有些遗体的眼睛还圆睁着,仿佛在控诉着暴行。但他们都保持着战斗的姿势,手指深深抠进岩石缝里,连指甲都翻了过来。根据地的百姓含泪把烈士们安葬在山坡上,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把新摘的野菊花,黄色的花瓣撒在坟头上,像一层厚厚的金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安葬烈士那天,徐承鹏站在墓前,给幸存的战士们讲张金殿的故事:“他曾经相信神水能挡子弹,直到看见战友倒在血泊里,才明白真正的力量来自团结,来自对土地和自由的渴望。”他指着远处的山峦,阳光照在山尖上,像给山峰戴上了金冠,“黔东的山不会忘记他们,乌江的水会带着他们的故事流淌下去,流到子孙后代的心里。”微风吹过,坟头的野菊花轻轻摇曳,像是烈士们在点头回应。
秋风渐起,新滩的枫叶红了,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把山坡染成了红色的海洋。徐承鹏在祠堂里给新入伍的战士们上政治课,黑板是用锅底灰刷过的木板,上面用石灰写着“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几个大字,笔画粗得像战士们的胳膊,墨迹里还混着细碎的炭粒。柱子站在队伍里,腰杆挺得笔直,他再也没提过神符,因为他知道,红军的信念比任何符咒都更有力量,能让懦弱者变得勇敢,让迷茫者找到方向。
一天傍晚,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徐承鹏收到冉少波师长派人送来的信,送信的战士浑身是泥,裤腿还在滴水。信纸上的字迹被雨水洇了些,有些笔画变得模糊,但意思还能看清:主力部队要转移了,让他们尽快赶到枫香溪汇合。他立刻组织队伍出发,离开新滩时,百姓们又聚在路边送行,有的人还提着灯笼,在暮色中像一片晃动的星海。那个送炒黄豆的老婆婆拉住他的手,把一串用红绳穿起来的夜明珠挂在他脖子上,珠子冰凉的触感透过军装传过来,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带着这个,山神会保佑你们这些好人。”
徐承鹏摸着冰凉的夜明珠,珠子在掌心里微微发光,映得他的手心一片莹白。他知道,这不是山神的保佑,是百姓的期盼,是比任何神符都灵验的信念。队伍沿着乌江前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红色的长龙在黔东的大地上蜿蜒,龙尾还牵着新滩的炊烟,龙头已经指向远方的枫香溪。江面上的渔船渐渐归航,渔歌声在暮色中回荡,带着几分苍凉,几分希望。
走到枫香溪时,冉少波师长亲自在渡口迎接,他的军装上还沾着泥土,裤脚卷起,露出小腿上的伤疤,显然刚从训练场过来。看见徐承鹏脖子上的夜明珠,他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冰凉温润的触感,感慨道:“这是黔东百姓的心啊!我们一定要对得起这份信任,不能让烈士们白死。”徐承鹏点点头,把夜明珠摘下来交给柱子:“你带着它,记住新滩的牺牲,记住百姓的期盼,这比任何神符都珍贵。”
柱子捧着夜明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视线都模糊了。珠子的光芒透过泪水,在他眼前晕开一片温暖的光晕。他想起了张金殿教他的瞄准口诀,想起了徐承鹏说的红星护身符,更想起了那些倒在暗河里的战友,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河水,却让更多人看清了前进的方向。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红军的旗帜插遍黔东的每一个村寨,让牺牲的战友们在九泉之下也能看见百姓们过上好日子。
深秋的黔东,山峦被染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红的像血,黄的像金,绿的像翡翠,在阳光下交相辉映。徐承鹏和柱子站在枫香溪的山坡上,望着远处正在训练的队伍,战士们的口号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群飞鸟,它们盘旋着飞向高空,在蓝天上划出优美的弧线。他们知道,前路还会有更多的牺牲,更多的考验,但只要心中有信念,脚下有力量,就一定能走出一条通往光明的路,一条让黔东百姓不再求神拜佛、不再害怕欺压的路。
夜明珠在夕阳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像一颗跳动的心脏,见证着黔东大地上的血与火,也见证着一群普通百姓如何从迷信神权到信仰革命的蜕变。那些曾经跪在神坛前祈求庇护的农民,如今正举着步枪走向战场;那些曾被“神水”赋予虚妄勇气的神兵,在革命的熔炉里淬炼成了真正的战士,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只有坚定的光芒。
徐承鹏从柱子手里接过夜明珠,将它郑重地放进贴身的布袋里。布袋里还装着那半块沾血的玉米饼,饼屑早已风干,却像一枚勋章般沉甸甸的。他想起张金殿最后那句话——“这比神水管用”,是啊,能填饱肚子的粮食、能保护家园的钢枪、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信念,才是真正能“挡子弹”的护身符,是任何迷信都无法比拟的力量。
队伍在枫香溪休整了三天,每天都有新的百姓来报名参军,他们中有农民、有工匠,还有曾经的神兵。柱子成了新兵班的班长,教大家瞄准射击时总爱说:“别信符纸,信三点一线!”他腰间不再藏神符,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磨破了角的《红军战士读本》,封面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被他摸得发亮,边角都起了毛边。
出发前一天,冉少波师长召集干部开会,油灯下他指着地图说:“主力转移后,黔东根据地会更艰难,但咱们的根不能断。新滩的牺牲告诉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要用血和命去拼的。”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枫香溪”三个字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里是咱们的火种,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把这火传下去。”
徐承鹏在会上主动请缨,要求留守黔东打游击。“新滩的百姓还在盼着我们,牺牲的战友还等着我们报仇,我不能走。”他站起身时,腰间的夜明珠碰撞着枪套,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串无声的誓言,“我要带着柱子他们,用冉师长教的战术,让杨承禹知道,红军和神兵的血不会白流!”
冉少波看着他眼里的火光,那光芒比油灯还要明亮,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给你留下三十条枪,剩下的靠你们自己。记住,百姓是咱们的靠山,溶洞是咱们的堡垒,只要民心不散,革命就不会失败。”他顿了顿,补充道,“遇到难处就想想沙子坡的大会,想想那些跟着咱们走的百姓。”
第二天清晨,主力部队出发时,晨雾还未散去,徐承鹏带着留守的战士在山坡上敬礼。看着红旗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像一团火焰融入晨雾,柱子突然问:“政委,咱们能打赢吗?”徐承鹏指着远处的乌江,江水正滔滔东流,永不回头,浪花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坚定的声响:“你看这江水,就算遇到暗礁险滩,也总能找到出路。咱们红军就像这江水,只要往前流,总有汇入大海的一天。”
深秋的雾气笼罩着枫香溪,像一层薄薄的轻纱。徐承鹏把夜明珠挂在祠堂的房梁上,珠子的光芒透过薄雾洒下来,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了祠堂里的每一个角落。他对战士们说:“这珠子照亮过咱们的路,以后也会照亮百姓的心。等革命胜利了,咱们就在这里建座纪念馆,把新滩的故事讲给后人听,让他们知道,曾经有一群人为了他们的幸福,倒在了这片土地上。”
战士们齐声应和,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几只早起的鸟儿。柱子摸着胸前的红星帽徽,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心里踏实。他仿佛看到张金殿和牺牲的战友们正站在云端微笑,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变得越来越清晰,带着温暖的光芒。他知道,那些倒在暗河里的忠魂,并没有真正离开,他们化作了黔东的山、乌江的水,化作了夜明珠的光芒,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
夜明珠的光芒越来越亮,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微光,像撒了一层碎金。徐承鹏拔出冉少波师长送的佩枪,枪口指向茅岭的方向,枪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同志们,出发!为牺牲的战友报仇,为黔东的百姓战斗!”
队伍的脚步声消失在山林深处,踩落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他们送行。只有夜明珠还在祠堂里静静发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在黔东的土地上永远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