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过庭院,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洪玄正要抬起的脚,就那么悬停在门槛上。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释放神念,整个人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不对劲。
空气中,除了血气与尘土味,还飘散着另外一种味道。
那是一种极淡,却又极具侵略性的甜香,带着腐败与新生的矛盾感。
血莲教!
他用来栽赃安平侯的由头,此刻竟真的在这座府邸中,留下了一缕挥之不去的痕迹。
这缕气息,比他从卷宗里看到的描述,要鲜活、真实百倍。
他以为自己只是找了个由头,宰了一只用来立威的肥鸡。
现在看来,这只鸡的鸡窝里,盘踞着一条真正的毒蛇。
安平侯那个蠢货,竟然真的和血莲教有牵扯。
周九见洪玄停下,不敢出声,只是恭敬地侍立在后,以为大人在回味今夜的战果。
洪玄缓缓放下脚,转身,朝着侯府深处的一座假山走去。
“你们在外候着,清理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后园。”
“是,大人。”周九躬身领命。
洪玄的身影,很快没入黑暗。
那股甜腻的腐败香气,源头就在那座假山之下。
他伸出手,在那平平无奇的山壁上摸索片刻,指尖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轻轻一按。
嘎吱——
沉闷的机括声响起,假山侧面,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缓缓打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药草和腐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洪玄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通道不长,向下延伸了约莫十丈,尽头是一间石室。
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座血玉雕琢而成的莲台。
莲台之上,盘坐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浑身插满了寸许长的银针,每一根银针的末端,都连接着一根细若游丝的血线,血线的另一头,则汇入莲台中心的凹槽内。
那人已经没了呼吸,身体干瘪,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可他的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远超金丹初期的恐怖威压。
这是一个金丹后期的修士,而且是专修邪异功法的那种。
安平侯赵康年,竟在自己的府邸里,藏着这么一个怪物。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勾结了,这是在养虎为患。
洪玄的注意力,落在了那人的眉心。
那里,烙印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血色莲花。
莲花的花瓣上,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显然,此人神魂未散。
洪玄伸出手指,一缕微不可查的“葬生”道韵,悄然探了过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朵血莲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朵血莲猛然绽放,一道怨毒至极的神念,化作一根血色尖刺,狠狠扎向洪玄的识海!
“死!”
这道神念冲击,阴狠毒辣,换做任何一个筑基修士,当场就会魂飞魄散。
然而,这道冲击撞入洪玄识海,却如泥牛入海,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掀起。
万化鼎轻轻一震,便将这股神念彻底镇压、碾碎。
“你……你是谁?!”
一道残破的意念,在洪玄脑中惊恐地尖叫。
洪玄没有回答。
他的“葬生”道韵,已经化作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那缕残魂死死裹住,开始粗暴地汲取其中的记忆碎片。
“啊啊啊!!”
残魂发出了无声的惨嚎。
无数混乱、血腥的画面,涌入洪玄的脑海。
祭祀、杀戮、修炼……
血莲教。
圣女。
神血降临。
……
这些记忆支离破碎,但洪玄还是迅速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此人是血莲教的一位护法,在一次行动中身受重伤,被安平侯藏匿于此,利用侯府的资源和气运为其疗伤。
作为交换,血莲教则帮助安平侯铲除异己。
而他们真正的图谋,远比安平侯想象的要大。
他们正在筹备一场遍及整个京城的巨大血祭,想要唤醒所谓的“血莲神祖”。
最关键的一条信息,让洪玄的心沉了下去。
每一位核心教众的魂火,都与教中圣女的本命法器相连。
一旦魂火熄灭,圣女便会立刻知晓。
而刚刚,侯府被灭,这位护法赖以为生的气运被斩断,他的魂火,已经熄灭了。
那缕残魂在被彻底吞噬前,发出了最后的诅咒。
“圣女……会找到你的……”
“你身上……已经沾染了莲台的因果……”
“你逃不掉的……”
话音未落,残魂便被“葬生”道韵彻底分解,化为最精纯的神魂能量,被洪玄吸收。
洪玄缓缓睁开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在普通人眼中,这只手干净修长。
但在他的感知里,一根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血色丝线,正从那血玉莲台上延伸出来,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一种基于因果的追踪秘术。
只要他还在这方天地,那个所谓的圣女,就能顺着这根线,找到他。
麻烦了。
他本想借监察司的势,在京城这潭浑水里捞取好处,安稳修炼。
没想到,一脚踩进了一个更大的漩涡。
不过,洪玄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座血玉莲台。
既然躲不掉,那就没必要躲了。
他心念一动,体内的“腐朽”道韵,悄然运转。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了那座莲台之上。
嗡——
整座莲台,连同上面干瘪的尸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腐朽。
坚硬的血玉化作了粉末,干枯的尸身化作了飞灰。
短短数息之间,石室中央,便只剩下了一地暗红色的尘埃。
做完这一切,洪玄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属于安平侯赵康年的私印。
这是他抄家时,顺手拿的。
他将一缕属于赵康年的气息,注入私印,然后将私印,重重地按在了那一地尘埃上。
一个清晰的“赵”字,出现在了尘埃的中央。
栽赃,就要栽全套。
安平侯,你既然敢把我当枪使,那这口黑锅,你就背到死吧。
他要让那个即将到来的圣女相信,是安平侯贪图莲台,杀人夺宝,最后又畏罪销毁了证据。
至于缠绕在他手腕上的因果之线……
洪玄的嘴角,勾起一抹难言的弧度。
“擎苍,剥离它。”
“是,主人。”
下一刻,一股玄奥的空间之力,自洪玄体内涌出。
那根血色丝线,被硬生生地从因果层面,剥离了下来,悬浮在半空。
洪玄屈指一弹,这根丝线,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庭院中一具护卫的尸体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密室。
当他回到庭院时,周九等人已经将战场打扫得差不多了。
“大人。”
“收队。”
洪玄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
监察司的队伍,满载着抄没的财物,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安平侯府。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一道红色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了侯府的上空。
洪玄回到听竹小院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周九将抄没的财物清单恭敬地奉上,激动得满脸通红。
安平侯府积累百年的财富,几乎能顶得上国库一年的收入。
这一次,玄字科,发了。
“按规矩,三成上缴,三成入库,三成……分给下面动手的兄弟。”
洪玄随口吩咐道。
“那还有一成……”周九小心翼翼地问。
“留着,我有用。”
打发走周九,洪玄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复盘着昨夜的一切。
血莲教,圣女……
一个潜伏在京城深处的巨大威胁。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本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
现在看来,自己也不过是刚刚挤上棋盘,随时可能被更大的棋手,随手捻灭。
他正思索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何川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玄一,干得不错。”
何川将食盒放在石桌上,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一夜之间,端掉了一位实权侯爵,抄没了半个国库的家产。你这‘玄字第一号’的威风,算是立起来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洪玄起身,拱了拱手。
“奉命?”何川笑了,那笑容有些瘆人,“我可没让你去抄安平侯的家。”
“安平侯勾结邪教,证据确凿,属下不敢不查。”洪玄将一份伪造的卷宗递了过去。
何川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那血玉莲台的味道,如何?”他忽然问了一句。
洪玄的心,微微一凛。
何川知道!
他早就知道安平侯府里藏着血莲教的护法。
他让安平侯府的人来接触自己,默许自己去查万金商号,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针对自己的,新的考验。
他想看看,自己是会像个蠢货一样,一头撞死在万金商号这块铁板上,还是能发现安平侯这个更软的柿子。
又或者,他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去处理那朵“带毒的莲花”。
“味道……很甜。”洪玄平静地回答。
“甜,就对了。”
何川从食盒里,取出两碟小菜,一壶温酒。
“神机大典,只是开胃菜,陛下想杀的,是那些摆在明面上的蛀虫。”
“可大衍朝的根基里,还长着一些更深的毒瘤。比如,这朵开在阴影里的血莲花。”
何川为洪玄倒了一杯酒。
“陛下不喜欢这些脏东西,我也不喜欢。”
“所以,需要一把足够锋利,又足够干净的刀,去把它们,一刀一刀地剜出来。”
他将酒杯,推到洪玄面前。
“大人,这刀,您拿好。”
这不是赏赐,也不是任务。
这是一道催命符。
接下这杯酒,就意味着,他要独自一人,去面对整个血莲教。
办成了,功劳是陛下的。
办砸了,他玄一,就是那个办事不力,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属下,需要权限。”
洪玄没有去碰那杯酒,而是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他不是一把只懂杀人的刀,他要做那个握刀的人。
何川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抹异色。
他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重担吓到,会恐惧,会迟疑。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冷静,甚至,还敢讨价还价。
“你要什么权限?”
“监察司暗部,所有关于前朝、宗门、邪教的绝密卷宗,我都要看。”
“另外,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可以行走在阳光下,合理接触三教九流的身份。”
何川沉默了片刻。
“卷宗,你可以看。至于身份……”
他从怀中,又取出了一枚令牌。
令牌是玄铁打造,正面是一个“钦”字,背面,则是一片空白。
“钦差令。”
“持此令,如朕亲临。你可以查任何你想查的人,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至于身份,你自己往上填。”
何川将令牌,放在了酒杯旁边。
“现在,这杯酒,可以喝了吗?”
洪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也很暖。
“多谢大人。”
何川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洪玄看着桌上的令牌,陷入了沉思。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他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自己,就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不为人知的一枚棋子。
一个时辰后。
洪玄出现在了监察司最深处的档案库。
这里守卫森严,即便是玄字科的统领,也无权进入。
但洪玄手中的钦差令,却让那些面无表情的守卫,恭敬地为他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档案库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和岁月腐朽的味道。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玉简。
洪玄的目标很明确。
血莲教。
他很快便找到了相关的区域。
关于血莲教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
这个邪教,如同野草一般,屡次被朝廷剿灭,又屡次死灰复燃。
洪玄一目十行地翻阅着。
他看到了血莲教的种种秘术,看到了他们历代圣女的画像。
当他拿起一份三百年前,关于“景泰之乱”的卷宗时,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卷宗里,记载了当年参与叛乱的家族名单。
其中一个名字,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孙家。
那个被他一手设计,和周家斗得两败俱伤,最后被神机大典清洗掉的孙家。
他继续往下翻。
在卷宗的末尾,附着一张残破的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女子。
虽然岁月流逝,画像已经模糊不清,但洪玄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
那张脸,他见过。
在神机大典上,那位乘坐华丽轿子,与他擦身而过,身上散发着“葬生”道韵的宫装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