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径直前往监察司,求见何川。
在何川那间阴森的公房里,洪玄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汇报了一遍。
当然,他隐去了自己与圣女的暗中交锋,只说在孙家发现了血莲教的线索,并推断对方可能会利用静王府作为新的据点。
“属下恳请大人批准,由属下深入静王府,一探究竟,将这伙邪教余孽,一网打尽!”
洪玄表现得慷慨激昂,一副为国除害的忠勇模样。
何川那张半死不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洪玄说完,才慢悠悠地开口。
“静王府的雅集,去的人,非富即贵。”
“你以‘玄一’的身份去,不合适。”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丢在桌上。
正是那枚一面是“钦”字,一面空白的令牌。
“陛下想看看,他新得的这把刀,除了杀人,还会不会做点别的。”
何川的语气,依旧平淡。
“别让他失望。”
没有支援,没有指示,只有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压力,再次回到了洪玄身上。
“属下,明白。”
洪玄拿起令牌,躬身退下。
回到听竹小院,他将那枚空白的钦差令,放在桌上。
他需要一个新身份。
一个能光明正大走进静王府,与那些王公贵族、文人骚客坐而论道,却又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身份。
他的神念,沉入令牌之中。
空白的背面,在他的意志下,开始缓缓浮现出字迹。
籍贯:江南道,清河郡。
出身:寒门。
履历:清河郡乡试解元,因家贫未能赴京赶考,后得贵人资助,游学四方,薄有才名。
姓名:李慕白。
一个才华横溢、略带傲气、又有些不谙世事的寒门才子形象,跃然纸上。
随后,他运转《千幻幽影诀》,身上的气息开始发生变化。
那股属于“玄一”的阴冷与杀伐之气,尽数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如玉的书卷气。
他的容貌,也发生了细微的调整,眉眼间,多了几分文人的清高与疏离。
三天后。
静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
一辆朴素的马车停下,洪玄一身月白色的儒衫,手持一把折扇,缓步而出。
他抬头看了一眼“静王府”三个大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将请柬递给门房,门房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视。
但当洪玄将那枚刻着“钦”字的令牌,不经意地露出一角时,门房的态度,立刻变得无比恭敬。
“李公子,里面请。”
洪玄走进王府,穿过亭台楼阁,来到一处临湖的水榭。
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文人雅士,三五成群,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洪玄没有去凑热闹,只是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欣赏着湖光山色。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将场内所有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就在这时,水榭的另一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名身穿华丽宫装的女子,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正是静王最宠爱的侧妃,柳妃。
而当洪玄的视线,落在柳妃身后,那名同样身穿红衣,脸上带着轻纱的侍女身上时。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侍女,也恰好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无声的交锋,已然开始。
水榭中的气氛,因为柳妃的到来,愈发热烈。
不少自诩风流的才子,纷纷上前搭讪,想要在美人面前,一展才学。
洪玄依旧安坐于角落,仿佛一个局外人。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名红衣侍女身上。
那便是血莲教的圣女。
她竟伪装成静王侧妃的侍女,混迹于此。
好手段。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能想到,一个王府侧妃的贴身侍女,会是搅动天下风云的邪教妖首?
圣女也没有再看洪玄,只是尽职尽责地跟在柳妃身后,垂手而立,一副恭顺模样。
但洪玄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神念,始终锁定着自己。
这是在示威,也是在试探。
洪玄不动声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宴会的主人,静王终于现身。
他是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满面春风。
“诸位,今日雅集,能请到京中各位才子,实乃本王之幸。”
静王举杯示意。
“今日,我们不谈国事,只谈风月。本王出个题目,诸位可尽情发挥,佳作者,本王重重有赏!”
众人纷纷叫好。
静王清了清嗓子,缓缓吐出两个字。
“‘新生’。”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了片刻。
随即,文人们便开始交头接耳,摩拳擦掌。
这个题目,可大可小。
可以写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也可以写枯木逢春,绝处逢生。
大有可为。
唯有洪玄,嘴角的那抹弧度,更深了。
新生?
好一个“新生”。
这题目,恐怕不是静王想出来的,而是他身边那位“柳妃”,或者说,柳妃身后的圣女,定下的。
这是在向自己宣示血莲教的理念。
他们要毁灭旧的王朝,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他们认为,自己代表着“新生”。
很快,便有才子站出来,吟诵自己的大作。
“枯藤老树迎新芽,寒潭死水起微澜……”
诗句优美,意境也不错,引来一片喝彩。
陆陆续续,又有数人献上诗篇,大多围绕着自然界的循环往复,寓意希望与重生。
静王含笑点头,不时点评几句。
柳妃也巧笑嫣然,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唯有那红衣圣女,始终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她的注意力,全在洪玄身上。
她在等。
等洪玄的回答。
终于,场间的诗作,渐渐稀落。
静王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白衣青年身上。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才俊?何不也赋诗一首,让大家品评品评?”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在了洪玄身上。
洪玄缓缓起身,对着静王,拱了拱手。
“在下李慕白,山野村夫,不敢在诸位大家面前献丑。”
“公子何必过谦?”柳妃忽然开口,声音娇媚入骨,“我看公子气度不凡,定有惊人之作。”
洪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圣女。
他笑了。
“既然王爷与娘娘有命,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没有沉吟,没有思索,张口便来。
“腐草为萤,燃尽何光。”
第一句出口,满场哗然。
别人都写生机,写希望,他倒好,一开口就是腐烂的草,就是即将燃尽的光。
这是何等的颓丧与不祥。
静王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洪玄却不管不顾,继续念道。
“残烬作土,更添夜凉。”
“浮世蝼蚁,一梦黄粱。”
“敢问天地,何处新生?”
四句念罢,全场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首诗里,那股深入骨髓的绝望与虚无,给震住了。
这已经不是诗了。
这是一种质问,一种对“新生”这个主题,最彻底的否定与嘲讽。
“放肆!”
一名官员拍案而起,怒指洪玄。
“静王雅集,何等盛事!你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妖言惑众!来人,给我将他拿下!”
静王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然而,就在护卫即将上前的瞬间。
一道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是柳妃身后的红衣圣女。
她虽然带着面纱,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她此刻的愉悦。
“好诗。”
她看着洪玄,神念传音,直接在洪玄的识海中响起。
“你的答案,很有趣。”
“可惜,你只见终结,却不见缘起。只见残烬,却不见灰烬之下,早已孕育的种子。”
神念传音刚落。
异变陡生!
一名侍女,端着酒壶,仿佛脚下被绊了一下,惊呼着,将整壶酒,都泼向了那名刚刚拍案而起的官员。
那官员被泼了一身,正要发怒,脸色却猛然一变。
他捂着喉咙,痛苦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中涌出黑色的血液。
酒中有剧毒!
场面,瞬间大乱。
宾客们惊声尖叫,四散奔逃。
与此同时,人群中,数名宾客打扮的人,同时发难,朝着周围的王府护卫攻了过去。
整个水榭,眨眼间,就从风雅之地,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混乱之中,那红衣圣女,莲步轻移,穿过人群,径直来到了洪玄面前。
“今夜的游戏,到此为止了,李公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送你一件小礼物。”
她素手一扬,一朵含苞待放的血色莲花,朝着洪玄飞了过来。
洪玄伸手接住。
那莲花触手温热,还在微微脉动。
他能感觉到,一股精纯的生命力,正在从莲花中,飞速流逝。
正是那名中毒官员的生命力。
“此乃‘血魄莲’,可续命,亦可夺命。”圣女的声音,再次在洪玄脑中响起。
“那老家伙的命,现在在你手上。”
“救不救他,你自己选。”
“莲花会指引你,找到我。如果你,还有胆子来的话。”
说完,她的身影,便混入混乱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洪玄低头,看着手中不断脉动的血色莲花。
他知道,这又是一道考题。
救人,他就会彻底暴露在血莲教的视野中,并且卷入朝堂的纷争。
不救,任由一名朝廷命官死在自己面前,监察司和皇帝那一关,就不好过。
他抬起头,看向那名已经气息奄奄的官员,又看了看莲花。
随即,他不再犹豫,迈步朝着那名官员走去。
他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朵血色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