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原以北三十里,新幕里地区,海拔七百多米的无名高地像一头冻僵的白色巨兽,匍匐在风雪肆虐的荒原上。昨夜激战的硝烟尚未被寒风彻底撕碎,混杂着凝固汽油弹的恶臭和血腥气,稀薄地缠绕在焦黑的树干和坍塌的工事残骸之间。李云龙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着刚刚被迫放弃前沿阵地后、仓促转入的第二道防线。脚下的雪不再是松软的白色,而是被火药、鲜血和泥泞反复践踏后形成的、一种令人作呕的紫黑色冰渣混合物,每踩下去一步,都发出“嘎吱”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仿佛大地也在痛苦呻吟。
他的师指挥部设在一个巨大的反斜面弹坑里,工兵们用缴获的美军帐篷碎块和粗大的原木进行了加固,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以作伪装。坑底积着半融的雪水,混合着泥浆,散发出阴冷的潮气。电台滴滴答答的声音微弱而持续,报务员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带着明显的颤抖。角落里,几个重伤员裹着薄薄的棉被,尽量不发出呻吟,但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偶尔抑制不住的抽气声,比任何哭喊都更能刺痛活人的神经。卫生员的手冻得青紫,正试图给一个腹部重伤的战士更换几乎冻结实的绷带,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带来更多痛苦。
邢志国佝偻着身子,凑在一盏用炮弹壳做的油灯下,借着那豆大的昏黄光芒,艰难地辨认着花名册上被血水和冰霜模糊的字迹。他的左眼伤口在严寒下似乎停止了流脓,但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呼吸时带着明显的痰音。“老李,”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刚清点完,算上轻伤员,能拿枪的,还有七十三个人。弹药……每人平均不到二十发子弹,手榴弹只剩连排干部身上挂着的几颗了。迫击炮弹一发都没了。火箭筒……那最后半截巴祖卡,也埋在昨晚的阵地上了。”
李云龙没立刻回话,他接过一个战士递来的破搪瓷缸,里面是刚融化的雪水,混着一点点炒面糊,喝下去像是一把冰刀从喉咙一路割到胃里。他咂咂嘴,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目光却投向坑外被风雪模糊的南方。“七十三……够本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老美想从这儿过去,还得再拿几百条命来换。兵团命令是阻敌至明日黄昏,给主力调整部署争取时间。哪怕就剩最后一个人,也得给我钉死在这高地上!”
“可是师长,敌人的新坦克,还有那能找着咱们机枪位置的玩意儿……”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的年轻参谋忍不住开口,他是从兵团加强下来的,见识过美军更多新式装备,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他说的“玩意儿”,指的是上一章中出现的美军地面侦察雷达,这东西给部队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狗屁玩意儿!”李云龙啐了一口,混着冰渣的唾沫砸在泥水里,“再邪乎也是人造的!是机器就得有毛病,是天就得黑!他娘的,白天他飞机大炮厉害,老子就跟他耗着。等天一黑,这雪原冻死人的天,就是咱们的主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指挥部里每一张疲惫而坚定的脸,“通知下去,所有人员,立刻检查工事,加固掩体,把雪拍实了,能多挡一颗子弹也是好的。收集所有能用的武器弹药,牺牲同志身上的,敌人尸体旁边的,一颗子弹也别放过!炊事班……还有能下肚的东西没?”
邢志国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最后一点炒面昨天夜里就分完了。老赵带着人去找……找能入口的东西了。”他没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片被反复炮耕火犁过的焦土上,能找到的,或许只有冻硬的树皮或者被烧焦的粮食碎屑。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寒风刮过帐篷缝隙的尖啸和伤员的压抑喘息。李云龙摸索着口袋,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楚云飞当年送他的那块“赫尔辛基”巧克力最后剩下的一小块,硬得像石头。他用刺刀耐心地把它刮成极其细微的粉末,然后走到每个伤员和指挥部人员面前,用指甲盖挑上一点点,塞进他们嘴里。“含着,别嚼,慢慢化。”他的动作粗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没人推辞,这点几乎尝不出甜味的可可碎末,在此刻是比黄金还珍贵的能量和慰藉。
下午,美军的进攻如期而至。这一次,他们似乎学乖了,没有立刻发动步兵冲锋。先是四架“海盗”式战斗机带着刺耳的呼啸俯冲下来,机翼下冒起火舌,航空火箭弹和机枪子弹像犁地一样把高地前沿又细细地梳理了一遍,炸起漫天冻土和雪块。紧接着,重炮群开始了覆盖射击。105毫米、155毫米榴弹炮的炮弹拖着长长的尾音从天而降,爆炸声震耳欲聋,整个高地都在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崩塌。浓烈的硝烟味和硫磺味呛得人肺管子生疼。
战士们蜷缩在加固过的防炮洞和猫耳洞里,感受着死亡一次次擦着头皮掠过。巨大的爆炸声浪震得很多人耳鼻流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移位。一个新兵受不了这种煎熬,下意识地想探头出去,被身边的老班长一把死死按在洞壁上,厉声喝骂:“龟儿子!想死吗?!给老子憋住!炮击完了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炮火开始向纵深延伸,这意味着步兵要上来了。李云龙猛地抖落身上的泥土,大吼一声:“进入阵地!”幸存下来的战士们如同从地底钻出的幽灵,迅速扑向各自的战位。阵地上寂静得可怕,只有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
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美军这次进攻队形更加分散,士兵们穿着厚厚的防寒服,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匍匐前进。打头的依然是那几辆令人头疼的m103重型坦克,它们庞大的身躯在雪原上显得格外笨重,但那粗长的120毫米主炮和厚重的装甲,却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坦克后面,跟着至少一个连的美军步兵。
“稳住!放近了打!瞄准了打!专打步兵!”李云龙的声音像铁片刮过冰面,冷静地下达命令。他知道,对付这些铁乌龟,现有的武器几乎无效,唯一的办法就是放过坦克,集中火力消灭其伴随的步兵,让坦克失去掩护,成为孤立的铁疙瘩。
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美军坦克的机枪开始盲目地扫射阵地,打得雪沫和冻土四处飞溅。志愿军战士们死死趴在战壕里,手指扣在扳机上,呼吸急促,等待着命令。
五十米!李云龙猛地一挥手中的驳壳枪:“打!”
刹那间,高地正面残存的几挺轻机枪、波波沙冲锋枪、春田式步枪、中正式步枪……所有能响的武器同时开火!子弹像泼水一样射向雪地里蠕动的美军步兵。如此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精确瞄准,密集的弹雨立刻放倒了一片敌人。美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近距离火力打懵了,慌忙卧倒还击。
冲在最前面的那辆m103显然发现了志愿军火力点的位置,炮塔缓缓转动,那门恐怖的主炮开始调整角度。李云龙心里一紧,大吼:“机枪转移!”操作那挺唯一还能连发射击的九六式轻机枪的射手和副射手反应极快,抱着滚烫的机枪就向旁边的预备发射位滚去。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原位的下一秒,一道炽热的火焰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在原来的机枪位炸开!整个射击工事被彻底掀飞,冻土和木屑像雨点一样落下。巨大的冲击波震得附近战壕里的战士头晕眼花。
“他娘的!”李云龙吐掉嘴里的泥,眼睛都红了。这坦克的威胁太大了。必须想办法干掉它,或者至少赶走它!
“爆破组!”李云龙嘶哑着喉咙喊道。三个战士立刻抱着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匍匐过来,领头的是一营仅存的一个排长,姓张,脸上被硝烟熏得漆黑,只剩眼白是亮的。
“看到那大家伙右边的履带没有?雪深,它走得慢!从侧面绕过去!老子用火力掩护你们!”李云龙指着那辆不断喷吐火舌的m103。
张排长重重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检查了一下导火索,然后带着两个战士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战壕,利用弹坑和地形向坦克侧翼迂回。
李云龙立刻组织所有剩余火力,集中向那辆坦克周围的美军步兵猛烈射击,试图压制他们,为爆破组创造机会。子弹啾啾地飞过,打在坦克装甲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张排长三人动作很快,眼看就要接近到坦克侧翼三十米左右的距离。突然,坦克侧面的一个舱盖打开了,一个美军士兵探出半个身子,操起一挺车载机枪就要向侧面扫射——显然车组成员发现了逼近的危险!
“不好!”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阵地上一声清脆的枪响!那个刚露出身子的美军机枪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一声不吭地栽回了坦克里。是那个只剩一条腿眼镜的参谋!他不知何时抢过一支带瞄准镜的春田步枪,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枪毙敌!
好枪法!李云龙差点喝出声来。
趁着这宝贵的几秒钟,张排长猛地跃起,抱着滋滋冒烟的炸药包扑向了坦克的履带!
轰隆!!!一声巨响,炸药包紧贴着坦克右侧履带爆炸了!浓烟和雪粉冲天而起。
烟雾稍稍散去,那辆m103停了下来,右侧的履带被炸断了一截,像条死蛇般耷拉下来,负重轮也损坏了几个。但它庞大的身躯依然像座堡垒堵在那里,炮塔还在转动,同轴机枪仍在疯狂扫射。
“没完全炸毁!”邢志国焦急地喊道。
张排长和另一个战士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显然在爆炸中牺牲了。唯一幸存的那个小战士,看着只有十七八岁,满脸是血,却红着眼睛,捡起牺牲战友身边的集束手榴弹,又要往上冲!
“回来!”李云龙急得大吼,“够了!它动不了了!快回来!”
那小战士像是没听见,或者根本不在乎,依旧踉跄着冲向瘫痪的坦克。坦克上的机枪发现了他,子弹立刻在他身边的雪地上打出一排排孔洞。
阵地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危急时刻,那辆坦克的炮塔转动突然卡顿了一下,紧接着,发动机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沉闷,冒出一股浓密的黑烟,最后竟彻底熄火了!或许是爆破震坏了内部的精密部件,在这极寒天气下,这台复杂的战争机器终于也趴了窝。
坦克里的美军成员惊慌失措地从顶盖爬出来,试图逃离这个铁棺材,立刻被阵地上飞来的子弹撂倒。
失去了这辆领头坦克的掩护和支援,加上步兵伤亡不小,后续的美军进攻势头明显受挫。他们趴在雪地里,与高地上的志愿军对射,却很难再前进一步。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风雪似乎更大了,能见度急剧下降。
美军指挥官似乎不愿意在夜间与这些不要命的中国人近战,终于吹响了撤退的哨音。丢下几十具尸体和一辆瘫痪的坦克,美军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
阵地上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和伤员痛苦的呻吟。战士们来不及庆祝,立刻抓紧时间抢修工事,收集弹药,救护伤员。
李云龙拖着伤腿,走到阵地前沿。他看着那辆冒着丝丝黑烟的钢铁巨兽,又看了看远处正在退却的美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守住了,又守过了一天。但代价是巨大的。张排长和他带来的爆破组,几乎全搭进去了。
那个开枪打掉美军坦克机枪手的参谋,正默默擦着他的步枪,那条腿的眼镜用绳子勉强绑着,镜片上全是裂纹。
邢志国走过来,声音比刚才更加虚弱:“老李,又……又少了二十一个。重伤员……多了八个。”
李云龙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老搭档的肩膀,力量很重。他望向南方,铁原方向依旧被铅灰色的云层和飘舞的雪花笼罩着。
他知道,明天,战斗只会更加残酷。但他也知道,只要阵地上还有一个人,还有一口气,这条通往北方的路,就绝不会让敌人轻易踏过。他弯腰,从雪地里捡起一个被打变形的美军钢盔,随手扔进战壕,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这声音在这死寂的雪原上,显得格外刺耳,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
夜色,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巨大幕布,缓缓笼罩了整个无名高地。寒风卷着雪粒,开始无声地掩埋日间的战斗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