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下半夜停的。
紫薇睁眼时,帐顶还浮着一层淡青,像未燃尽的炭灰。她伸手去摸身侧,却只触到微凉的被褥——尔康不知何时已起身。
窗棂外,一道人影正俯身扫雪。玄狐大氅被雪光映得发蓝,袖口堆了层薄霜,他却浑然不觉,只一下一下,将积雪拢到石榴树根下。那株老石榴是当年南巡时小燕子从济南带回的,如今枯枝嶙峋,倒像被雪埋住的珊瑚。
“怎不披件厚的?”紫薇推门,将猞猁狲皮裘搭在他肩上。
尔康回头,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冰晶:“吵醒你了?雪太厚,怕明早她们踩滑。”
他说话时呵出白雾,雾里有极轻的叹息。
紫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西厢房檐角,那只新铜铃正静静悬着,铃舌垂下一道冰凌,像凝固的泪。昨夜它被冻住的声音,此刻仿佛还回荡在耳际。
“三十年了。”尔康忽然道,“当年漱芳斋的铜铃,是五阿哥亲手挂的。”
紫薇指尖一颤。她当然记得,那时永琪还笑说“铃响一声,小燕子就闯一次祸”,结果当晚小燕子便爬树去够铃铛,差点摔进太液池。
雪光太亮,晃得人眼眶发涩。紫薇低头,看见尔康左手无名指上那道旧疤——那是康熙四十五年冬,他为护她挡下刺客的刀伤。疤痕如今早已淡成银线,却在雪色里突兀地亮了一下。
“进去吧。”她握住他的手,“小燕子若醒来看见我们冻着,又要骂人了。”
话音未落,身后“吱呀”一声。东厢房门缝里探出个乱发蓬蓬的脑袋,大红寝衣外胡乱裹着件男式貂褂,下摆还拖在地上。
“好啊!你们背着我看雪!”小燕子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雀跃,“云南的雪跟面粉似的,哪有这么大朵!”
她赤着脚就往外冲,被尔泰从后面拦腰抱回去:“鞋!”
尔泰只穿了中衣,胸膛在寒风里泛出淡红,却死死箍着小燕子不撒手。小燕子挣扎间,貂褂滑落,露出里头藕荷色寝衣——竟与昨日襦裙同色,只是领口绣了圈极细的银燕子,随着呼吸起伏,像要振翅飞走。
“你轻些!”小燕子反手去挠他腰眼,“当年我跳冰窟窿都没冻着!”
“当年你烧了三日,太医说再晚半个时辰就……”尔泰声音陡然哑了,后半句被雪风吹散。
小燕子忽然安静下来。她转身,指尖抚过尔泰左手小指——那截断指在雪光下像一截温润的玉,断口处缠着极细的金链,链上坠了颗米粒大的珍珠。
“还疼么?”她问。
尔泰摇头,用残指勾住她的小指:“早不疼了。倒是你——”他目光落在她鬓边,那里有一缕白发,被雪光映得几乎透明。
“小燕子,”他低声道,“我们老了。”
小燕子眨眨眼,忽然咧嘴一笑,眼尾挤出几道细纹,却像当年闯祸时一样明亮:“老了又怎样?我照样能——”
她猛地推开尔泰,一个箭步冲到院中,大红寝衣在雪地里绽开,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尔泰要去追,却被紫薇按住:“让她闹。”
小燕子在雪地里转了个圈,仰面倒下。雪花四溅,她张开双臂,竟在雪上划出一对歪歪扭扭的翅膀。
“尔泰!”她喊,“你看,我像不像当年那个——”
声音戛然而止。
尔泰冲过去,却见小燕子怔怔望着夜空。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大片大片,像无数振翅的白蝶。而在漫天雪幕中,一点银光正掠过檐角——
是那枚铜铃。
冰凌化了。铃舌在风中轻晃,发出“叮”的一声。
清月悠长,仿佛穿透了三十年光阴。
小燕子忽然伸手,接住了什么。
一片雪花落在她掌心,未化,竟显出淡粉的纹路——像极了一瓣桃花。
“紫薇。”她轻声唤,声音发颤,“你看。”
紫薇走过去,看见那片雪在她掌心渐渐晕开,竟显出一行极细的字:
“桃花开时,燕子归来。”
字迹歪歪扭扭,像孩童手笔。
众人身后,东厢房门再次打开。塞娅扶着永城出来,肚子在貂裘下隆起温柔的弧度。她手里捧着个鎏金小盒,盒盖半开,露出里头半截蝴蝶簪——
正是小燕子发间那支,只是此刻断痕处缠的金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极细的银焊,焊痕蜿蜒,宛如新生的叶脉。
“我今早才发现的。”塞娅声音哽咽,“在枕下。”
永城接过盒子,指腹摩挲过簪头:“昨日你睡着后,有人来过。”
雪忽然大了。
众人抬头,看见院墙外那棵老梅不知何时开了,殷红花瓣被雪打得簌簌落下,却在触及铜铃的瞬间化作白蝶,振翅飞向夜空。
小燕子忽然笑了。
她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转身对众人道:
“进屋吧。”
“外头冷。”
“桃花……要开了。”
她走在最前头,大红寝衣被雪映得发亮。身后,铜铃在风中轻响,一声,又一声。
像三十年前漱芳斋檐下的笑。
像大理雪原上最后一声雁唳。
像此刻,众人交握的掌心里,那一抹终于化开的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