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陵第四层比前面三层都冷。
石壁上的烛火被风压得极低,像一条在暗潮里挣扎的赤鲤。
乾隆立在“罪己诏”前,龙袍下摆沾了墨,也沾了方才晴格格替他拂泪时留下的胭脂色。那胭脂太艳,反倒衬得他面色如灰。
“皇上。”晴格格第三次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动墙上的影子,“子时已过,再往下走,便是‘听雪井’——娘娘说,您若执意,她就只能在那里等。”
乾隆没回头,只抬手,指尖沿着诏书最后一行“退位让贤”的沟壑慢慢描。墨迹未干,描一次,便多一道血痕似的红。
“朕记得,她第一次吹《杏花天影》,是在雍正五年的春夜。”
他声音哑得像锈铁刮过瓷,“那时朕才十四,躲在养心殿屏风后,看她一身素衣,鬓边别着一枝刚折的杏。皇阿玛听得入神,连朕打翻了茶盏都没责罚。”
晴格格垂眼。她当然记得——那一夜,先帝龙心大悦,当即赐婚;而景娴娘娘却在回廊尽头,把刚摘的杏花揉碎在掌心,指缝间滴下的,分不清是花汁还是泪。
“走吧。”乾隆终于转身,眼底血丝织成一张网,“再不下去,她该等急了。”
“听雪井”其实是一间凿空的冰窖。
四壁嵌着整块蓝田玉,玉脉里冻着旧年的雪,人一踏进去,呼吸便结成细碎的霜。景娴的笛声从井底浮上来,像一条不肯沉的银鱼,在梁木间绕了又绕。
乾隆立在井沿,垂目。
井下无灯,却泛着青白的光——那是景娴的笛,通体羊脂,尾端系着半枚缺月形的玉。笛身横在冰上,每响一声,便有一片杏花从虚无里生出,又转瞬被寒气冻作琉璃。
“你来了。”
笛声忽止,景娴的声音从井底升起,却比笛声还轻,“诏书,你看了?”
乾隆点头,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
“那就好。”景娴笑了一下,像雪里突然绽开的一粒火星,“我替你守了三十年的门,如今只剩最后一成灵力,刚好够问一句——”
她顿了顿,笛尾玉光忽暗,仿佛下一瞬就要碎。
“弘历,你肯不肯认?”
冰窖静得能听见雪落。
乾隆的掌心贴在井栏,寒气顺着纹路钻进骨缝,他却觉得烫。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冷——乾清宫檐角滴水成冰,他站在阶前,看她仰头饮尽鸩酒,最后一粒血珠挂在唇角,像不肯坠的晨星。
那时他想说的话太多,最终却只挤出一句:“朕……不得不赐。”
景娴当时笑了,指尖沾血,在他袖口点下一粒朱砂:“无妨,你欠我的,来世再还。”
如今,来世没来,她先来了。
“朕认。”
乾隆终于出声,嗓音像被冰碴割过,“朕得位不正,负你,负天下。你要的诏书,朕即刻昭告四海;你要的命——”
他解下腰间九龙佩,玉声琅然,“也拿去。”
井底忽起一阵风。
杏花被卷成漩涡,景娴的影子在风里显形——素衣如旧,鬓边那枝杏却开得极盛,花瓣背面隐隐透出小篆:山河无恙。
她抬手,笛尖轻点乾隆眉心。
没有血,只有一点凉,像雪落在火炭上。
“我不要你的命。”
她叹息,声音穿过三十年风尘,落在乾隆耳里,竟带着少女时的柔软,“我只要你在位一日,便记得一日——这江山,是借的。”
乾隆闭眼。
再睁开时,井底已空,只余笛声悠悠,像替谁补完一个未竟的春梦。
冰窖石门合拢前,乾隆最后看了一眼。
那半枚羊脂玉笛仍横在冰上,旁边多了一物——是他方才解下的九龙佩。玉佩下压着一张素笺,墨迹新干:
“杏花一开,便是我在吹笛。
你若能听见,便是偿还。”
石门阖上,冰窖重归寂静。
乾隆转身,龙袍下摆扫过最后一粒冻雪,发出细微的裂响。晴格格提灯迎上来,灯火映出他眼角一道极亮的水痕,却转瞬被寒气凝成冰。
“回宫。”
他声音很轻,却像把什么钝器,重重敲在暗处,“明日早朝,宣旨——罪己诏,昭天下。”
銮驾出秘陵时,天已微明。
东方泛起蟹壳青,雨却停了。乾隆掀帘,看见甬道尽头站着一个人——小燕子。
她一身杏色中衣,发未梳,手里攥着半枚羊脂玉,玉上新生一枝杏花。花瓣在风里颤,像随时会飞走。
“皇阿玛。”
她声音哑得几乎不像她,“我额娘……走了?”
乾隆没答,只伸手,替她别好鬓边一缕乱发。
那动作生疏,却极轻,像怕碰碎什么。
“她替你守住了门。”
他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往后,你得自己走了。”
小燕子点头,眼泪砸在花瓣上,那花竟愈发艳了。
銮驾远去。
小燕子仍立在原地,指尖摩挲玉上杏花。背后忽有脚步声,凌川披衣而来,手里横着那支白瓷笛。
“阿初说,裂缝合上了。”
他声音也哑,却带着笑,“但笛声还在。”
小燕子抬眼。
秘陵方向,天光正一寸寸亮起,像有人用笛刃划开黑绸。风里隐约传来极轻的调子——《杏花天影》,末尾却多了一句:
“归处是忘川,
而忘川之上,
杏花仍开。”
她忽然想起额娘最后一句话:
“好好活。”
于是,她伸手接住第一缕晨光,像接住一瓣不肯坠的杏花。
指尖的羊脂玉微微发烫,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吹响了第一声春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