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杏花落了未满三日,乾清宫的折子便厚了一寸。
先是礼部以“血统未明”为由,拒拟紫薇的封诰;再是宗人府翻出二十年前的玉牒,声称“夏雨荷并无牒记,不足为凭”;最后连钦天监也上了一道密折,说“荧惑守心,主后宫新主,恐生乱阶”。
皇帝将折子拂了一地,却挡不住流言像春草般疯长。
翌日卯正,紫薇按制往坤宁宫请安。甫一进门,便觉数十道目光齐刷刷盯在她身上。
艺妃倚在暖炕上,手里转着一只鎏金护甲,懒懒道:“哟,这便是皇上新封的和明珠格格?怎的穿着去年的宫缎,倒显得咱们克扣了她。”
璇妃拨了拨鬓边绢花,接口:“妹妹不知,宫外野生的花儿,一时攀上高枝,自然不懂规矩。咱们做长辈的,少不得要教一教。”
一句话,殿中低笑四起。
紫薇垂眸,双膝稳稳落地:“紫薇给怡妃娘娘、两位贵妃请安。”
怡妃端着茶盏,并不叫起。滚烫的地龙烘得青砖发烫,膝下渐渐如针扎一般。约莫半炷香后,怡妃方悠悠抿了一口茶:“听说你娘是济南府的歌伎?”
“回娘娘,家母只是寻常民女。”
“寻常?”艺妃掩唇,“寻常到敢私藏九龙佩?寻常到敢让女儿闯宫认亲?”
护甲“嗒”地一声敲在案上,惊得宫女一颤。艺妃忽而扬声:“来人,把《女则》取来!明珠格格既然不懂规矩,便从今日起,每日抄十遍,抄满一百日为止。”
璇妃笑吟吟添上一句:“慢着,她腕上那镯子瞧着碍眼,别污了御纸。摘了吧。”
宫女上前便要动手。紫薇护住玉镯,声音仍平稳:“此乃先母遗物,皇上允我随身佩戴。”
怡妃这才抬眼,眸色沉沉:“皇上允的?本宫倒要看看,一个镯子能不能大过祖宗家法。摘!”
玉镯被褪下的瞬间,镯身那道金箔裂纹在灯火下刺目如刃。
午膳设在体顺堂。按例,格格分例八菜一汤,紫薇的案前却孤零零摆着一碗薄粥、一碟咸齑。
小燕子提着食盒风风火火闯进来,见状大怒:“御膳房反了天了?”
她话音未落,艺妃的贴身太监堵在门口:“格格恕罪,近日内务府账目亏空,怡妃娘娘有令,各宫皆减膳。明珠格格既已入宫,自当同甘共苦。”
小燕子冷笑,一脚踹翻小太监:“减膳?减到连筷子都不给?”
她拉着紫薇直奔御膳房。管事太监支支吾吾:“回两位格格,实在没有多余食材……”
小燕子眼尖,瞧见里间锁着两只金漆食盒,揭开一看——金丝酥雀、酿芙蓉虾、杏仁佛手,热气腾腾,正是艺妃小厨房定的。
她二话不说,连盒端走。管事太监跪地哭嚎:“格格开恩,奴才担不起啊!”
“要哭找你家主子哭去!”
当夜,艺妃便捂着胸口到乾清宫告状,说小燕子“恃宠生骄,纵火行凶”。皇帝只淡淡回了句:“既减膳,为何私开小灶?”一句话,噎得艺妃险些背过气去。
三月倒春寒,夜里竟飘起细雪。
紫薇因“抄经字迹潦草”被皇后罚跪于长春门外。小燕子闻讯赶来,只见紫薇肩背已积了薄薄一层雪,嘴唇冻得发紫。
小燕子解下斗篷替她披上,转身就要往乾清宫冲。紫薇拉住她,声音轻却坚定:“姐姐,我若此时去求皇阿玛,明日便又多一条‘狐媚惑主’的罪名。”
“那就让她们欺负你?”
“娘亲说过,杏花挨过雪,才开得久。”
小燕子眼眶发红,忽地扯开嗓门,对着长春门内大喊:“怡妃娘娘!明珠格格晕倒了!若出了人命,看你们怎么跟皇阿玛交代!”
脚步声杂沓而来,宫女太监乱作一团。
第三日未时,紫薇被“请”至慎刑司。理由是:宫女告发她在住处私藏“巫蛊布偶”。
暗室里,火把跳动的光映着艺妃阴冷的脸:“明珠格格,你可知罪?”
包袱被抖开,掉出一只粗布娃娃,背后贴着皇后生辰八字,胸口扎满银针。
紫薇脸色煞白:“我从未见过此物!”
艺妃使了个眼色,两名嬷嬷按住她肩膀,另一人举起拶子:“招不招?”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传来一声怒喝:“都给朕住手!”
皇帝带着小燕子与一众侍卫大步而入,火把照见他眼底滔天怒意。
小燕子手里拎着个鼻青脸肿的小太监——正是方才偷偷往紫薇枕下塞布偶之人,此刻抖如筛糠:“是、是艺妃娘娘身边的翠缕姑娘指使奴才……”
艺妃扑通跪地:“皇上明鉴!臣妾冤枉……”
皇帝看也不看她,俯身扶起紫薇。少女指尖血迹斑斑,却仍死死攥着那枚裂了纹的玉镯。
当夜,乾清宫灯火通明。
皇帝亲手为紫薇上药,声音低哑:“是朕来迟了。”
紫薇轻轻摇头,从怀里掏出那朵压成薄片的旧杏花:“娘亲说,杏花最懂得成全,可也最怕风雪。皇上,紫薇不怕风雪,只怕……”
“怕什么?”
“怕您有一日不再信我。”
皇帝沉默良久,将那朵杏花纳入袖中,与先前收起的五瓣新杏并在一起。
窗外,雪停了。月光穿过杏枝,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片片未落的雪。
皇帝抬眼,眸色如墨:“传旨——自今日起,和硕紫薇迁居漱芳斋,加封固伦公主,食亲王双俸。凡有再敢妄议、刁难者,以欺君之罪论处。”
夜风吹过,枝头残雪簌簌落下,混着未开的杏苞,发出极轻的声响。
仿佛有人隔着二十年的光阴,轻轻应了一句:
“岁岁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