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冰凌滴答,像是夜漏未尽。卯正鼓响,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先探出一张圆圆的脸——小桌子,手里提着鎏金铜壶,壶嘴还往外冒白汽。
“快些快些,皇上刚起身,别叫雪水湿了龙靴!”他压着嗓子回头招呼。
后头小凳子抱着干净朝服,小心翼翼迈过门槛,左脚绊右脚,差点跪下去,亏得小路子从旁托了一把。
小路子瘦高,像一根会走路的竹竿,偏又顶着一脸没睡醒的迷糊,嘴里念念有词:“雪参膏三钱、冰片半钱、黄酒调服……”
“得了吧,再念就成李太医的关门弟子了!”小猴子哧溜从他腋下钻过去,手里攥着一把新摘的梅花,瓣上还沾霜,“明月姐姐吩咐的,说格格醒来要瞧见颜色。”
殿内,鎏金熏笼里炭火红透,却仍压不住药香与雪气。小桌子把铜壶往案上一墩,袖子一撸,露出两截白胖手腕,开始兑温汤水。小凳子抖开朝服,踮脚替皇帝更衣。皇帝抬臂,目光却黏在榻上——
紫薇又睡了,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贴在淡青血管上。那截缠着纱布的手,被他拢在掌心,像拢着一瓣易碎的杏花。
“轻些。”皇上低声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小猴子最机灵,轻手轻脚把梅花插进汝窑天青瓶,退到屏风后,一抬眼,正撞见彩霞端着药盏进来。彩霞穿藕荷色比甲,鬓边别一朵珠花,步子稳当,药汁一滴未洒。她身后,明月捧着漱盂,盂内温水浮几片玫瑰瓣,映得她腕上翡翠叮当青翠。
“两位姐姐辛苦。”小猴子作揖,袖子扫过彩霞裙边,被她拿眼风一扫,立刻老实。
彩霞把药盏递给皇上,低声道:“皇上,趁热。”
皇帝接过,舀一勺,先吹了吹,才送到紫薇唇边。药苦,紫薇眉尖一蹙,皇帝便也跟着皱眉,仿佛那苦落在他舌尖。小桌子看得眼眶发热,忙低头去拧帕子,却听榻尾小燕子“哼”了一声。
小燕子熬了一夜,眼圈乌青,手里攥着那枚裂了纹的玉镯,像攥着一团火。她见皇上喂药,终究没忍住:“我来。”
皇上看她一眼,竟真把药碗递过去。小燕子接过,手指抖,药汁溅出两滴,落在皇帝龙袍上,像两粒墨点。小凳子“哎哟”一声,要去擦,皇上摆摆手,只盯着小燕子把药喂完。
“我去叫人拿蜜饯。”明月转身,彩霞却拉住她,轻摇螓首。殿内一时静得只能听见汤匙碰碗的轻响。
药尽,小燕子把空碗塞回皇上手里,忽然瘪嘴:“你答应过的,再不让风雪近她身。”
皇上喉结微动,半晌,只道:“朕知道。”
小燕子抹一把脸,把玉镯塞到紫薇枕边,转身往外走,小猴子忙跟上:“公主,外头冷——”
“冷什么冷!”小燕子一脚踹开门,雪光扑面,她深吸一口气,“我要去找那个老妖婆算账!”
小猴子吓得一把抱住她腰:“慎刑司如今封了,怡妃娘娘被禁足,您这会子去,不是添乱么?”
“我不管!”小燕子挣扎,靴子踢起一蓬雪沫。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殿内一声轻咳——
紫薇醒了。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她半撑身子,纱布下的指尖微动,像是要抓住什么。皇上俯身,听见她极轻极轻的一句:“别……别怪小燕子。”
小燕子僵在门槛,眼泪“唰”地滚下来。小猴子趁机把她拖回殿内,小桌子忙递帕子,小凳子递热茶,小路子喃喃:“雪参膏三钱……”被彩霞拿胳膊肘捅了一下,终于闭嘴。
皇帝握住紫薇的手,声音低哑:“朕不怪她,朕只怪自己。”
紫薇弯了弯唇,目光越过皇上,落在小燕子身上:“镯子……给我。”
小燕子抽噎着把玉镯递过去。紫薇指尖抚过裂缝,轻声道:“娘说,玉有裂痕,才容得下光……也容得下……你们。”
她抬眼,一一扫过众人——
小桌子咧嘴笑,露出虎牙;小凳子红着眼,手里还攥着皇帝的龙袍;小路子挠头,把药方塞进袖中;小猴子吸鼻子,把梅花枝往她枕边又挪了挪;明月低头,悄悄抹泪;彩霞别过脸,肩膀微颤。
皇帝忽然开口:“小路子,小凳子,小桌子,小猴子,明月,彩霞往后,你们几个,便是漱芳斋的奴才,奴才朕要你们寸步不离守着格格和长公主,谁敢怠慢——”
他话未说完,小桌子“扑通”跪下:“奴才遵旨!奴才这条命就是格格和长公主的!”
小凳子、小路子、小猴子跟着跪成一排,明月、彩霞也福身,六人齐声道:“奴才\/奴才誓死护主!”
紫薇怔了怔,眼眶微红。皇帝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柔得不像帝王:“再睡会儿,朕下了朝就来。”
他起身,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小红身上:“你也留下。”
小红撇嘴,终究没反驳。
皇帝步出殿门,雪后初晴,天光如洗。他忽觉胸口那道旧伤,似被什么轻轻熨平——
原来风雪里,不止一人替他挡一挡。
殿内,紫薇重新躺下,指尖摩挲玉镯裂缝。小桌子悄声问:“格格,长公主,可要听曲儿?奴才新学了《杏花天》。”
小凳子接话:“我吹笛子!”
小路子举手:“我……我敲碗!”
小猴子翻白眼:“你那是敲丧钟!”
众人低笑,连彩霞都破涕为泣。紫薇望着帐顶那枝折枝杏花,轻声道:“那就……《杏花天》吧。”
笛声起,清越如破雪;歌声随,婉转似春风。玉镯裂缝里,一线金光跳跃,映得满室生辉。
窗外,新晴的日光铺在雪上,像撒了一层碎金。风过,檐角冰凌叮咚作响,竟真像谁在轻轻唱——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