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初破雪,檐角冰凌跟着轻颤,像有人在暗处敲玉磬。
小燕子倚着暖阁的梨花槅扇,手里无意识地转着那枚裂了纹的玉镯。
笛声一折三转,忽然就拐进了她记忆里最柔软的角落——
那年她还在坤宁宫的偏殿里翻跟头。
景娴皇后坐在榻上,膝头摊着一本翻旧的《漱玉词》,指尖点着“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一句,对她笑:“小燕子,你若能安安分分听完这一曲,本宫便许你明日不必抄《女则》。”
她哪肯?扭股糖似的滚在皇后怀里,鬓边珠花散了一地。景娴只是笑,抬手替她抿好碎发,指尖带着淡淡的沉水香。
笛声那时是从宫墙外飘进来的,不知是哪个侍卫在练曲,调子青涩,却被皇后轻声和成了《杏花天》。
后来皇后薨了,笛音也断了。她以为那调子早被埋进黄壤,没想到今日又被小凳子吹得活灵活现。
“再转高半个调。”小燕子忽然开口。
小凳子鼓着腮帮子一愣,连忙把笛尾略翘,音如乳燕穿帘,直上晴空。
她眼前便浮出景娴低眉吹笛的模样——杏红罗衫,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腕,腕上戴的正是与自己这只有七分像的羊脂镯。那时坤宁宫的窗棂也结着冰凌,皇后却总说:“小燕子,你看,冰上有光,像不像玉里生出的纹路?有纹路才活得下去。”
如今她才明白,那裂纹原是为了透光的。
笛声里,她攥着玉镯的指节泛白,喉头滚动几下,终究没忍住,几步冲到案前,把汝窑天青瓶里那枝刚折的梅花整个抱进怀里,转身就往外跑。
明月在身后低呼:“公主,外头雪深——”
“我听见皇额娘在笛子里叫我!”小燕子回头,眼泪亮得吓人,“我去御花园给她拾一捧杏花瓣,她知道我最会拣最完整的!”
彩霞想拦,被紫薇轻轻拽住袖口。榻上人声音细若游丝:“让她去……她憋得太狠了。”
小猴子机灵,早抱了件银狐斗篷追出去:“公主等等奴才,奴才给您刨雪寻花!”
雪后的御花园静得能听见冰下暗流。小燕子跪在杏花树下,斗篷下摆立刻洇出两团深色。她用手一点点扒开雪,指尖冻得通红,却专拣那些落在冰面上的完整花瓣——五瓣的、六瓣的、甚至七瓣的,像把当年坤宁宫阶前没拾完的遗憾,一股脑儿补回来。
小猴子不敢出声,只在旁边用树枝轻轻扫雪。忽听“叮”一声脆响,小燕子从树根下刨出一只小小的铜制笛头,已经生了绿锈,尾端还刻着极细的“娴”字。
她怔住,指尖抚过锈迹,眼泪啪嗒砸在铜绿上。
“皇额娘……”她声音哑得不成调,“您当年藏在这儿的小玩意儿,我找到了。”
风忽起,枝头残雪扑簌簌落下,像谁轻轻应了一声。
小燕子把笛头攥进掌心,又拢起满怀的杏花,忽然就笑了,带着鼻音:“我给您带回去,让小路子用黄酒泡了,再叫小桌子吹给您听——您若嫌他胖,我就自己学。反正……反正我现在会背好多曲谱了。”
她起身时踉跄一下,小猴子忙撑住她。
斗篷下摆沾满雪泥,她却走得极稳,怀里杏花如捧一簇小小的火焰。
笛声仍在漱芳斋盘旋,只是末尾忽然多了一缕极轻的颤音,像有人在遥远的宫墙外,隔着十年的风雪,遥遥应和。
小燕子踏进殿门时,众人皆怔——
她发间、肩头落满杏花瓣,像披了一身早春的霞。
她把花轻轻撒在紫薇榻前,又将那枚铜笛头放在玉镯旁边,低声道:“皇额娘,我给您带杏花回来了。您听,笛子吹的是《杏花天》,您若喜欢,我日日都让他们吹。”
紫薇伸手,指尖触到铜笛头上的“娴”字,眼眶一热。
笛声恰好收了个余韵悠长的尾音,像是替景娴皇后答了一句——
“好孩子,本宫听见了。”
窗外,一缕夕阳斜照进来,玉镯的裂缝里,那线金光忽然亮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