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正殿灯火如昼,七十二盏鎏金鹤灯将金砖地照得纤毫毕现。殿门半阖,风卷着檐角残雪扑进来,又被地龙的热浪逼退,化作一缕缕白雾,在丹墀上盘旋不散。
殿内只点了一炉沉水香,烟气笔直一线,像被人用尺子量过。老佛爷坐在西首紫檀榻上,手边没有宫女,也没有苏培盛,连平日寸步不离的翡翠念珠都搁在案上,只攥着一枚小小的赤金长命锁——锁面錾着“杏影”二字,笔划已被指腹磨得发亮。
殿门吱呀一声开启。
皇后抱着杏影踏进门槛,氅衣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细碎雪沫。她走得极稳,仿佛怀里不是奄奄一息的少女,而是捧着一盏随时会倾的琉璃灯。杏影的脸埋在她颈窝,只露出一截苍白后颈,那点朱砂痣已被冷汗浸得褪了色,像雪里洇开的一滴旧血。
老佛爷抬眼,目光先落在杏影垂落的手腕——腕骨伶仃,铁链磨出的血痂结了冰,在灯下泛出乌青。老佛爷的喉头动了动,没出声,只抬手招了招。
皇后跪下行礼,膝头触及金砖的瞬间,怀里的杏影轻轻颤了一下。老佛爷却忽然起身,竟是自己下了榻,佝偻着背走到皇后面前,伸手——不是接人,而是先摸了摸杏影的头发。
“瘦了。”老佛爷说,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沙哑得不像平日威严,“哀家记得她小时候,头发多得抓不住,一梳子下去,满手都是金丝。”
皇后垂着头,将杏影往上托了托。老佛爷的指尖掠过少女耳后,那里有一道细疤,是七岁那年爬假山磕的。当时血流如注,杏影却憋着不哭,只攥着老佛爷的衣角说“皇祖母别告诉皇额娘,她会吓着”。老佛爷当晚便命人铲平了整座假山。
“磷火毒……”老佛爷喃喃,手指停在杏影唇角那粒幽绿的磷粉上,忽然颤了一下,像是被烫着,“他们竟敢用磷火。”
皇后终于抬头,看见老佛爷眼底的红——不是血丝,是泪。那泪在皱纹纵横的脸上纵横,却始终没有掉下来。老佛爷用拇指抹了抹杏影的唇,血珠沾在她指腹,像一粒朱砂。
“哀家说过,”老佛爷声音极低,“这宫里谁动杏影一根头发,哀家就拔谁一层皮。”
她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只鎏金盒,打开——里面是一丸指甲大的药,通体赤红,在灯下泛着血珀似的光。老佛爷捏着药丸,忽然笑了:“哀家藏了十年,原想等她及笄那日,哄她吃了,说是糖。”
皇后认得那药——西域贡的“返魂丹”,太祖皇帝临终前只炼得三丸,一丸随葬,一丸赐给当时难产的长公主,这是最后一丸。
老佛爷俯身,将药含在自己口中,低头,用舌尖抵开杏影紧咬的牙关,哺了进去。
药丸化开的瞬间,杏影的喉头动了动,睫毛上结的霜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极小的雪。
殿内静得能听见灯芯爆花的声响。
老佛爷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额头抵着杏影的额头,声音轻得像哄睡:“小影子,皇祖母在这儿呢。你那年发高热,抱着皇祖母的脖子说‘要听狼外婆的故事’,哀家讲了三个晚上,嗓子都讲哑了……如今倒好,自己先睡起懒觉来了。”
杏影的指尖忽然蜷了蜷,勾住了老佛爷垂落的一缕白发。老佛爷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少女手背,烫得一颤。
“皇后。”老佛爷没回头,声音却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把哀家妆奁第二层那个匣子拿来。”
皇后起身,从老佛爷榻边的紫檀柜里取出一只黑漆描金匣。打开——里面是一卷明黄诏书,上面盖着玉玺,却未写一字。
老佛爷用指尖蘸了蘸杏影腕上的血,在诏书上缓缓写下两字:免死。
“拿着。”老佛爷把诏书塞进杏影的暗袋,连同那枚长命锁一并系好,“从今往后,这宫里任何人——包括哀家——若要动她,先踩过这道诏书。”
皇后抱着杏影,忽然哽咽:“皇额娘……”
老佛爷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老人家的目光落在杏影脸上,久久不移,最后俯身,在少女额前落下一吻——那吻轻得像一片雪,却带着龙涎香的气息,久久不散。
“去吧。”老佛爷说,声音里带着倦意,“带她回坤宁宫。哀家老了,熬不得夜……明日雪晴了,记得带她来请安。哀家还留着豌豆黄,她最爱吃的那家。”
皇后退到殿门,老佛爷忽然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告诉杏影……皇祖母最疼的,就是她。”
殿门阖上,灯火微微一晃。
老佛爷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掌心——那里躺着一根杏影的头发,乌黑柔软,在灯下泛着金丝似的光。她慢慢攥紧手,指节发白,却终究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