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四十五分,东四干部大院的法国梧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林默站在5号楼前的水泥台阶上,抬头望着二楼熟悉的窗户。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纱帘,映出母亲杨雪在厨房忙碌的剪影。
他下意识摸了摸右脸颊的擦伤,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两小时前隧道里飞溅的砖屑,还有梁有为局长腰间那片不断扩大的暗色。
楼道里飘着土豆炖牛肉的香气,隔壁的老式收音机正在播放《东方红》,女高音清亮的嗓音穿透薄薄的墙壁。
林默站在门口,抬手准备敲门,却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指关节上还沾着图书馆地下室的黑灰。他心里不禁有些懊恼,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了杨雪的声音:“谁呀?”伴随着炒菜的滋啦声,这声音显得有些急切。
林默连忙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妈,是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门开了,一股穿堂风扑面而来。林默的母亲杨雪系着一条蓝色的布围裙,发梢上还沾着厨房的水汽。她的脸上原本挂着温和的笑容,但当她看清楚儿子脸上的伤痕时,那笑容瞬间凝固了。
“这是怎么弄的?”杨雪的声音有些发颤,她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林默脸上那道从颧骨延伸到下颌的红痕上,纤细的手指悬在半空,似乎想要去触碰一下,却又有些不敢。
林默见状,赶紧偏头躲开了母亲的手,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看向客厅里的父亲林振华。只见父亲正坐在墨绿色的灯芯绒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翻到了第三版,眉头微皱,正盯着中苏技术合作的报道看。
茶几上的白瓷茶杯正冒着袅袅热气,在台灯的光晕里,那热气宛如一团化不开的浓雾,缓缓升腾。
“爸。”林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客厅,军挎包的带子紧紧勒着他的肩膀,带来阵阵刺痛——包里装着的,是比砖头还要沉重的笔记本和演算稿。
林振华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透过镜片,仿佛x光一般,迅速扫过儿子脸上的伤痕、皱巴巴的制服下摆,最后停留在那沾着煤灰的皮鞋尖上。然而,他最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洗手吃饭。”
饭桌上,青花瓷盘里堆着金黄色的烙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杨雪微笑着给儿子盛了第三碗小米粥,然后突然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腕,柔声说道:“又走神啦。这半个月你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目光不自觉地扫过丈夫那紧绷的下颌线。
就在这时,林默突然开口说道:“今天我跟梁局长去见了张局长。”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筷子尖在粥碗里轻轻滑动,划出了几道细微的涟漪。
林振华正准备将一块腌黄瓜送进嘴里,然而他的手却在半空中突然停顿了一下。这个极其细微的动作,若不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家人,恐怕根本无法察觉。
坐在对面的林默,双眼如同鹰隼一般,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激光,紧紧地锁定在父亲身上,似乎想要穿透那看似平静的外表,窥视到父亲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周明远案查到关键证据了。”林默的声音低沉而又压抑,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其中还透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期待。
听到这句话,林振华的眉头微微一皱,像是被惊扰到了一般,但这丝异样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的面容又恢复了平静。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动作优雅而又从容,然后将目光投向儿子,静静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郑工留下的原始参数证明,我们的轧钢机热效率比苏联现役型号高 17%。”林默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但却充满了自信和坚定,仿佛这个数据已经在他心中反复验证过无数遍。
就在这时,瓷勺不小心碰在了碗沿上,发出了清脆的“叮”声。这声音在原本就安静得有些诡异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原本就有些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杨雪的手微微发抖,她手中的热粥不小心溅出了一些,落在了绣着红梅的桌布上,形成了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梁有为让你带话?”林振华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林默注意到,父亲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老茧——那是他常年批阅文件留下的痕迹。
林默深吸一口气,从内袋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当他把油纸包递给父亲时,一股混合着血腥、汗水和隧道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林振华接过油纸包时,指尖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里面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在这安静的餐厅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当看到第三页右下角那个铅笔画的五角星标记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郑工生前专用的保密记号。
\"到此为止。\"
林振华合上文件的声音像法官落下法槌,\"部里正在讨论苏联专家提出的技术引进方案。\"
“可郑工的数据证明我们根本不需要——”杨雪的话还没说完,林振华突然改用俄语说道:“下周三组织部要考察司长人选。”
这突如其来的俄语让杨雪有些措手不及,她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掉落在桌上。林振华的升迁考察和保守派元老的施压,这两个消息就像两枚炸弹一样,在餐桌上空无声地爆开。
杨雪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她瞪大眼睛看着林振华,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端倪。而林默则显得有些紧张,他脱口而出:“先生什么态度?”
林振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食指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通常意味着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当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时,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明天部务会。”
随着公文包锁扣发出的咔嗒一声,那叠可能改变国家工业命运的纸张被封存在棕色的牛皮里,仿佛也将这个话题一同封存了起来。
“苏联专家团明天到?”杨雪突然问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惊讶和疑惑。作为新闻出版处的副处长,她对各种信息都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能够迅速捕捉到关键要点。
林振华正在系着领带,听到杨雪的问题后,他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烦躁。他回答道:“上午十点,北苑机场。”
杨雪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这个时间安排有些不满。然而,她并没有过多地纠结于此,而是继续追问:“他们这次带来的 t-34 图纸是哪个版本的?”
林振华系领带的手停了下来,他看了杨雪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然后说道:“1943 年的版本。”
杨雪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她不禁瞪大了眼睛。这种坦克的解剖图,焊接炮塔和倾斜装甲的设计早就已经过时,对于现代战争来说,这样的技术已经远远不够先进。
“那米格-9 呢?”杨雪紧接着问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急切。
林振华冷笑了一声,那笑声中似乎夹杂着金属般的冷硬。他回答道:“比我们仿制的歼-5 还少两处改进。”
杨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答案让她感到震惊和失望。她原本对苏联的技术抱有一定的期望,但现在看来,这些所谓的先进技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出色。
然而,更让杨雪吃惊的还在后面。林振华接着说道:“但苏联那边开价是去年橡胶产量的三成。”
杨雪的脸色变得苍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振华。这个数字意味着全国三分之一的胶鞋、轮胎都要用来支付这些过时的技术,这对于国家的经济和工业发展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书房的门关上后,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
林默站在阳台上,他摸出口袋里的托卡列夫手枪。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梁有为塞枪时说的话:\"郑工临终前反复强调,真正的工业化必须有自己的骨头。\"月光照在枪管上,映出一行模糊的俄文铭文——这是1945年苏联红军缴获的德国货。
客厅里,杨雪正在擦拭丈夫的公文包。
她用的是掺了香茅草的特殊油脂,既能保养皮革,又能让警犬难以追踪气味。这个习惯源于1947年在敌占区做地下工作的经历。
书房透出的灯光在门缝下形成一道金线。
林默知道,父亲此刻一定在重画那些关键参数的曲线图——用他独创的、连苏联专家都看不懂的演算方式。就像三年前在长春汽车厂时那样,把真正的核心技术藏在看似合规的报表里。
夜风吹动窗帘,露出书桌一角。林默瞥见父亲正在一份红头文件上写着什么,台灯将他的侧影放大投射在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岳。
而在文件旁边,赫然摆着那本从周明远处找回的笔记,翻开的页面上,甲字符号在灯光下宛如跳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