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
院门口的老槐树是爷爷亲手栽的,如今树身比我两臂环抱还粗,皲裂的树皮像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掌,托起一冠浓密的绿荫。
我记事时,槐树已经很高了。春天刚冒芽时,嫩黄的叶尖裹着层细绒毛,风一吹就簌簌响。奶奶总在这时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择菜,阳光透过新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她银白的发梢上。我最爱蹲在树根旁,看蚂蚁顺着裂纹爬,或是捡几片形状完整的新叶,夹进课本里当书签。
五月是槐树最热闹的时候。细碎的白花缀满枝头,像落了层雪,甜香能飘到巷尾。爷爷会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摘些低处的槐花。他总说高处的留给蜜蜂,“得让小家伙们有饭吃”。奶奶把槐花洗净,拌上面粉蒸熟,再浇一勺蒜泥香油,那清甜的味道,是我童年最鲜活的味觉记忆。邻居们也会来讨槐花,爷爷从不吝啬,还会教他们怎么摘才不伤树。树下常常聚着人,谈天说地,笑声和槐花香缠在一起,漫过整个院子。
夏天,槐树的浓荫成了街坊们的歇脚处。午后日头最毒时,老人们搬来竹椅,摇着蒲扇下棋;孩子们围着树干追逐打闹,累了就趴在树根上歇凉。我总爱缠着爷爷讲故事,他的手指摩挲着树干上的疤痕,说这是某年台风刮的,那是小时候爬树蹭的。树干上还留着我每年量身高的刻痕,歪歪扭扭地向上延伸,像一串成长的脚印。有次暴雨过后,树枝断了一根,爷爷心疼了好几天,仔仔细细给断口抹上防虫药,又用麻绳缠好。他说树和人一样,受了伤得好好照料。
秋天,槐叶慢慢变黄,像蝴蝶似的往下飘。我和小伙伴们会把落叶扫成一堆,踩上去沙沙响。爷爷则会收集一些粗壮的枯枝,劈成小块晒干,留着冬天烧火。这时的槐树少了几分热闹,却多了些沉静。夕阳西下时,金色的阳光照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像一幅水墨画。
冬天的槐树最显挺拔。枝桠上积了雪,像披了件白棉袄。爷爷会给树干刷上石灰水,防止虫蛀。我常常趴在窗边,看雪花落在树枝上,听北风掠过树梢的声音。有一年下大雪,树枝被压得弯了腰,爷爷冒着雪用竹竿轻轻敲落枝头的积雪,怕树枝被压断。他在雪地里忙碌的身影,和背后的老槐树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冬日图景。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很少回院子。每次打电话,爷爷总会提起老槐树:“槐花又开了,比去年还香”“今年结了不少槐角,我给你留着做手串”。去年暑假回去,发现槐树的叶子比以前稀疏了些,爷爷说树老了,就像人老了一样。他的背更驼了,走路也慢了,但还是习惯每天去树下转几圈,摸摸树干,看看枝叶。
今年春天,爷爷突发重病住院。我赶回家时,他拉着我的手说:“别忘了给槐树浇水,它陪了咱们一辈子。”出院后,爷爷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树下择菜、讲故事了,但他还是让我扶着他,每天去槐树下坐一会儿。阳光透过新叶照在他脸上,他闭着眼,嘴角带着笑,仿佛在和老槐树说悄悄话。
老槐树就像一位沉默的老人,见证着院子里的悲欢离合,守护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它的年轮里,藏着春天的花香、夏天的阴凉、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积雪,也藏着爷爷的爱和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如今,我也常常像爷爷那样,摸摸粗糙的树干,心里就会涌起一股踏实的温暖。我知道,只要这棵老槐树还在,家就在,那些珍贵的回忆就永远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