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
荣国府的马车在宫门前略显局促的空地上缓缓停稳。车帘掀开,史老太君在家中有头脸的婆子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下了车。
她刚站稳,整理了一下诰命夫人的冠服,还未及看清周遭环境,几缕压低的议论声便顺着寒风,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嬷嬷,那是有品级的女官!竟亲自来迎!”
“何止!瞧见那暖轿没有?四抬的,里面定是铺了厚厚的貂绒垫子,那可是宫里主子们冬日才有的待遇!”
“啧啧,康乐县主这份恩宠,真是头一份了……”
史老太君握着婆子的手猛地一紧,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皇后不仅派了心腹嬷嬷前来?还……还赐了暖轿直入宫内?这等待遇,便是她这一品诰命,几十年间也从未享受过!
跟在一旁的邢夫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但她眼皮耷拉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当是耳旁风。若不是家中老爷贾赦和儿媳妇王熙凤再三说,府里必须得有够分量的女眷出席这等宫宴,不能落了势头,她真想学老爷称病不来。
自从宁国府被抄,贾赦算是彻底明白了,什么权势富贵都是虚的,唯有性命和安稳最要紧,索性称病至今,连门都少出。前年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出席一次除夕夜宴,重新走动走动,就收到了来自平安州那边不太妙的消息,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开始了新一轮更“严重”的称病,至今未曾“痊愈”。
邢夫人不似史老太君心思百转,只默默扶着史老太君。
史老太君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迅速敛住心神,将那股翻涌的酸涩与惊疑强行压下。她淡淡地“嗯”了一声,在宫人引导下,坐上了那顶专为外命妇准备的、由两个小太监抬着的简易小轿。
轿子晃晃悠悠地被抬起,沿着漫长的宫道向深处行去。腊月里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毫无遮挡地刮在脸上,刺骨的凉意透过不算厚实的轿围渗进来,也一点点吹寒了史老太君的心。
她是一品诰命不假,但终究是外命妇,在这皇宫内苑,待遇便是如此——夏天坐着这轿子酷热难当,冬天则寒冷彻骨,如何能与那密封严实、内设暖炉的皇家暖轿相比?
她原本以为,黛玉那个县主之位,不过是林如海倾尽家财捐给朝廷,皇上看在银子和林淡如今得用的份上,赏下来的一个虚名,一个空头衔罢了。一个黄毛丫头,得了封号也不过是面上好看些。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真的入了圣心,得了如此实实在在的恩宠和体面!
史老太君不认为这是皇后突发善心。王夫人去世后,她往宫中走动得勤了些,尤其是几个月前元春怀胎六个多月却不幸小产,生下个没能存活的男胎,她更是心急如焚,借着探病之名连续进宫数日,倒也听到了些风声。
比如,皇后娘娘循规蹈矩,从未私下召见过这位康乐县主,两人之间并无什么特殊情分。
“如此看来……这竟是皇上的意思了?”史老太君在心中暗忖,只觉得胸口更加发闷。皇上亲自关照……那分量就截然不同了。看来,这个外孙女,自己是肯定拿捏不住了,以往那些想着凭借外祖母身份施压、让她顺从贾府利益的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不自量力。
思绪又转到宫中艰难求存的元春身上。想到那个已然成型的男胎就这么没了,史老太君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煎熬难言。
虽说皇上垂怜,让元春搬进了贵妃才能居住的凤藻宫,又加封了“凤藻宫尚书”的名号以示抚慰,可这些虚名,哪里比得上一个活生生、能延续贾家荣耀和元春地位的皇子来得实在?若是那孩子保住了……贾家何至于如此战战兢兢,她又何须在此刻,为了一个疏远多年的外孙女得了些许脸面而如此心绪难平?
史老太君正心乱如麻地想着,小轿已轻轻落地,外面传来宫人的声音:“老太君,皇后娘娘宫苑到了。”
她定了定神,在婆子和邢夫人的搀扶下下了轿。早有皇后宫中的宫女上前,恭敬地将她婆媳二人引往侧殿——这也是历来的规矩,除夕之日,所有前来朝贺的外命妇,无论品级高低,都需先在偏殿等候,依序被传召,方能进入正殿拜见皇后。
史老太君踏入熏香袅袅的偏殿,目光迅速而又不失体统地扫视了一圈。殿内已到了不少诰命夫人,珠环翠绕,低声寒暄,却独独不见那道预料中应该是初次参加、可能会有些怯生生的身影——黛玉果然不在此处。
是了,皇后既派了心腹嬷嬷去接,定然是直接将人引去正殿了,哪里需要在此与众人一同等候。
“这丫头……倒真是有些运道。”史老太君在心中默默道,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失落,有嫉妒,更有一种迫切的算计。
她暗自盘算着,看来不能再端着外祖母的架子了,得想个法子,怎么不着痕迹地笼络一下这个如今看来前程大好的外孙女的心才是。或许……该从忆旧开始?说说她母亲贾敏小时候的事?总归是血脉至亲,这情分,总不能说断就断了吧?